上世纪70至80年代的日本,被美国批评为发达经济体中的怪胎,因为自民党一党独大不是西方民主,而产业政策滥用被批评是国家资本主义。90年代,东南亚的新兴经济体则被批评为威权主义政治下的重商主义经济体,曾经引发持续多年的“亚洲价值观”之争。

第二,上述“民主和平论”也为美国在冷战后找到新的威胁确定了参照系,为继续巩固同盟网络提供了新的认识基础。冷战时期,美国的国家认同是通过苏联这个敌人,而遍布全球的军事同盟网络也是因为这个“敌人”的存在而存在。在“民主和平论”的大框架下,美国找到了新的敌人,和美国不一样的不民主、不自由的国家是和平的威胁。

日本的“怪胎论”随着泡沫经济膨胀而消失,东南亚的金融危机进一步让美国确认了“亚洲价值观”的失败和美国价值观的胜利。中国的崛起远远超过了日本和东南亚经济体崛起的规模和速度,美国的制度竞争论的激烈程度自不待言。

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后,美国作为至高无上的唯一超级大国,所设计的世界新秩序的崭新和最大特点,就是转向聚焦其他国家内部政治制度的改变,来实现国际社会的同一化(或者说美国化),让世界各国变得更加美国或者更加西方。由于政治和知识精英相信民主国家之间不会发生战争,因此那样的国际秩序就会实现永续的和平。

弱化制度竞争的绝对性

一定程度制度竞争不可避免

然而,中国的发展速度甚至超出了中国自身的预期,国际社会和国内社会都期待中国有一个新的形象和作用。特别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西方世界的相对衰落和民粹主义高涨,与中国的稳定发展形成对比,体制特点和治理质量引发全球关注并不奇怪。

美国认为自己是冷战的胜利者,所以对此充满了信心;而改造世界的雄心愿景,也让政治和知识精英自认背负历史使命,无论是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赖特(Madeleine Albright)的“美国是不可或缺的国家”,还是美国前总统小布什说过的“美国是上帝选中的国度”,都反映了这种强烈的“传教士热情”。

虽然中国在中美关系上也开始使用“竞争”这个词语,但仍然强调是健康的竞争,而非恶性对抗,是相互成全,而不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无论定义有何差异,至少竞争已经正式成为中美关系新的话语体系中的基本共识。究竟中美在争什么呢?这个问题实际上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深入探讨。

笔者认为,中美在各个领域竞争,无论是经贸、技术、地缘政治,还是太空开发等,但最为本质的还是中美是否存在制度之争。如果存在,将如何竞争?是不是冷战中那样的美苏形态?这些问题不仅会左右中美关系的今后走向,还会对整个国际关系结构产生深远影响,必须有一个前瞻性的战略思考。

在此基础上,国家被分类为“崩溃国家”“失败国家”“流氓国家”“威权国家”和以美国为首的“民主国家”;非民主的“另类国家”或者说“异端国家”,被认为其国内政治制度的问题,对国际安全造成威胁。美国有义务和志同道合的民主国家一起帮助它们转型,必要的时候使用武力加速变化,实现世界大同。

从金融危机应对、冠病疫情防控等方面来看,中国确实做得比美国好。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仍然用制度竞争的话语体系对中国进行压制,使得中国觉得过去的回避毫无用处,而且是美国不顾事实、不负责任地污名化中国。中国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要做得好,而且要说得好;过去那种沉默,换来的是无休止的挨骂。

在这个迅速发展的时代,制度的优劣要靠不断调整和适应来达到,而且是一种买方市场,不是卖方市场,领导者需要追随者,而非相反。美国国内的支持者和国际上的追随者越多说明越好,而不是仅仅依靠自吹自擂就能够达到的。这一点中国必须心中有数,不要过度和美国进行论战与争论,否则会陷入话语竞争的漩涡之中。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

因此,中国没有必要通过否定美国制度来获得优越感,事实上中国也在这样做。中美阿拉斯加的交锋上,中国阐述对于自我制度的自信,但没有否定美国制度。中共政治局委员杨洁篪在4月底的《人民日报》的文章中也说,中国无意否定美国的政治制度和发展道路。这些都体现了很好的平衡感和大局意识,容易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

美国作为当前国际秩序的主导国家,对于自身制度和背后的价值体系优越感的减少、美国单极领导力的危机感,以及西方世界团结力的焦虑感,强调中美制度竞争也就是自然的结果。这次疫情更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冲动。

美国从制度角度定义

冷战后在美国的上述制度竞争的强势话语面前,中国基本上采取了尽量回避的方式,对于美国的批评和压力,要求美国尊重主权和不干涉内政原则,最多用美国国内的不平等和种族问题来反驳。

正因如此,美国一直强调自由国际秩序正在受到挑战,这实际上是冷战后美国的“民主和平论”一脉相传的延续。冷战中,美苏争霸的国际秩序,基本上是依靠核武器的“恐怖均衡”,和势力范围圈的力量制衡来实现的,美国对于其他国家内部的政治制度并不关心。

无论从2017年底美国发表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还是从现在的政治和知识精英的表态来看,美国本质上是要从制度之争,来定义中美关系竞争。这看上去似乎是强调两种不同的国内治理制度差异,背后主要还是突出民主制度与威权制度的不同。

首先,必须看到制度竞争最终是靠内部治理质量,以及第三方的判断决定。美国的制度竞争论的核心,实际上还是以优越感为基础。美国过去的成功,说明美国的制度肯定有很多优越之处,但如果不能与时俱进和及时承认问题,只讲优越就成了傲慢。

长期以来,中国对于中美关系的定位一直都强调不对抗、不冲突、相互尊重和合作共赢,避免使用竞争的字眼。近年来,随着中美关系紧张不断升温,美国已经公开定位中国为战略竞争对手,并制定战略竞争的法案。同时,在高科技、贸易、投资等领域,客观上已经呈现出竞争状态。

很多的中小国家事实上在制度方面有很多成功的经验,这些优势必须得到更多的关注。中国也只有在和世界上占大多数的中小国家的交往中,发现更多的共同点和共同价值观,才能证明美国的一些价值观,并不是美国所认为的那样普世性,从而创造出更具有广泛接受性和普遍性的全球价值观。

正是因为中国看到中美如果突出制度竞争的话语,可能带来新冷战,并且让美国的战略重心转移到遏制中国的危险,所以中国长期以来不愿意用“竞争”这个词来形容中美关系。

第二,更加关注非美国世界,特别是中小国家的制度优势,从多样性中找到更多的普遍性的共同认知,这就需要中国在看待世界的时候,减弱美国中心主义的思维。未来的领导力更多的是一种调整适应型,新的秩序也将建立在相互性的基础上。19世纪的世界秩序主要是欧洲四至五个大国所决定,21世纪的国际政治生态环境,最大的特点就在于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都会参与规则谈判。这就要求大国特别关注全球听众。

从中国的角度来说,尽管不想同美国进行制度竞争,但面对美国这个最大的外部压力,加上国民高度聚焦美国,视它为世界大国的富国强军标配样板,所以中国无形中将美国作为参照系。面对美国的制度竞争的话语压力,中国必须证明自己做得不比美国差。

对美国来说,作为世界头号大国,在国际秩序上要继续做老大,不仅依靠军事力量,也依靠内部治理的吸引力。然而,过去美国梦的魅力在减弱,强调制度和价值观的优越性,是保持其作为国际秩序主导国家的合法性的重要方式。从这个意义来说,中美的制度竞争是结构性的,因为无论是哪个国家,只要削弱了美国的全球领导力合法性,就会在制度上进行比拼。

从上面分析可看出,中美的制度竞争在一定程度上是无法避免的,这是一个现实,必须面对,中国也不得不参加这个竞争。然而必须特别注意的是,中国不能陷入中美制度竞争绝对化的陷阱之中,因为论战一旦开始,很容易产生本身的动能,而这种动能管控不好,会出现完全对立的话语体系的轮番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