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问题在于,首先,它只是对有限区域的历史过程的总结;其次,它对复杂历史进程的总结又是有选择的,是对极为丰富的历史构成的简化,所没有纳入关注视域的,也许恰恰才是更重要的;再次,还会发现,这些“陷阱”论大多还是战争胜利者对历史的总结,反映了曾经的胜利者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利益观。

这位英国达人曾在1919年满怀对巴黎和会的失望,愤而著述了一本书《和约的经济后果》,对当时的守成大国英国、法国的自私自利和短视行为大加鞭挞。他认为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当一种新的欧洲场景呈现在世人面前时,欧洲的那些守成国家未能放下成见和尊重新兴国家的利益需求,吸纳新兴国家共同对欧洲的国际体系进行改造。在他眼中,今天的“修昔底德陷阱”论者所念兹在兹的新兴者挑战守成者,造成国际秩序崩溃的逻辑,根本是棒打一头、混淆了因果。

对历史的选择就是对价值和利益的选择。当“陷阱”论有知有觉或不知不觉是在为现实利益服务、成为控制或压榨新兴者的理论工具时,对历史的扭曲也就在所难免。再以“金德尔伯格陷阱”论为例,它提出为避免国际关系混乱,新兴者须提供公共产品。

出现这种景况的一大成因,是中国人以往在面对外来“先进”理论时所养成的被动学习者心态,对理论思潮的批评反思意识,和对历史的独立解释能力均十分不足。在中国再次无限接近世界舞台中心时,中国对自身历史主体的重建工作还刚刚开始,还没有形成以中国视角来重新思考自身与世界的习惯,自然也就不能鸟瞰古今中外,在通览总结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基础上,生产出能够解释21世纪人类生活场景的人文社会知识体系。

非常奇怪,没有多少人愿意按上述方式来思考问题,在笔者看来,这才是今天所流行的包括“修昔底德陷阱”论在内的真正陷阱。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很难是不带成见的,国际关系理论尤其如此。且不说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公开宣称,国际关系的本质是国家利益即有国家成见,而且今天流行的国际关系理论,绝大多数是西方——先是欧洲,后来又扩展至美国的历史过程的总结。

不要误会,这是对百度(baidu.com)词条“修昔底德陷阱”的改写。当用这个改写版的描述来叙述时下流行的“修昔底德陷阱”论时,你会不会觉得这是对“修昔底德陷阱”论的歪曲表达?

但这些认知所有意无意忽略的是,当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的区域或世界场景出现时,一味固守一种生成于旧的生活场景的国际秩序,那些新现的国际问题和挑战,如果难以在现存机制下化解,又将如何?同时,从政治是一种契约关系的西方观念来看,任何国际秩序的生成,都是一种国际契约的结果。这种契约又以一定的权利和义务关系的平衡为内涵,即守成者通过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而赢得更多的国际威望和实际权势。问题是,当守成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不能再如以往那样提供更多公共产品时,它还想维护既往权势,其合法性又在哪里呢?如果一味捍卫,那是不是在破坏既往的国际契约关系?

凯恩斯可能更接近真相。“修昔底德陷阱”论在当下的流行,所隐含的观念,是一种国际秩序一旦形成,就不应该去改变;而既存国际秩序的崩溃,则是来自于新兴国家的挑战,守成国家对此是无责的;还有,造成既存国际秩序瓦解的新兴国家,其行为是不正义的。

这是对的,但问题是,在新兴者提供公共产品的时候,按照契约理论,它是否同时也应享有更多的国际权势;而原先的公共产品主要提供者,在无力履行以往的国际义务的时候,又是否该主动出让一些国际权势?“金德尔伯格陷阱”论却又对此避而不谈。这种“陷阱”论用一句中国谚语来说,乃是“催着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多吃草”,其虚伪性不言而喻。

(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对于像美国政治学家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这样笃信“新兴者挑战守成者造成了冲突与战争”观念的人来说,他们也许会对上面的叙述嗤之以鼻。然而,100年前曾经参加过巴黎和会的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他也许会对此高举双手:是的,这才是真正的“修昔底德陷阱”。

在当下中国的思想理论场上,“陷阱”论并不止上述,还有其他类型,比如“中等收入陷阱”“塔西陀陷阱”等。这些“陷阱”论绝大多数是外来的,中国学者热衷做“搬运工”,为它们在中国做了很多广告宣传,不少时候还把它们作为了分析现实问题的入口,乃至情不自禁掉进了各种“陷阱”所设置的理论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