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目标和执行难度
今天的中央集权制度的问题到底在哪里?不仅学者纷纷指向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中国官方本身也在严厉谴责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应当说,诚如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所指出的,只要官僚机构存在,一定程度的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如填表和其他形式的文字记录)不可避免。人们对现存体制的不满,就是因为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过度了,超出了人们可以接受的程度。
就其本质来说,所有现代国家都是中央集权的。近代国家形式先从欧洲产生,主要表现为两种类型的国家建设,即民族国家(nation state)建设和中央国家(national state)建设,后者甚至较之前者更为重要。自近代以来,集权变成所有国家的大趋势。以美国为例,从早期的邦联到后来的联邦制是集权;二战以来,联邦政府的权力越来越大,而州政府的权力越来越小。集权是必然的大趋势,因为随着公民的出现,越来越多的方面需要国家层面来统筹,尤其是公共服务方面。
不过,新确立的监察权还须完善和规范。很多问题还有待回答,包括什么是须要监察的?什么是不应当监察的?什么是中央(或者上级)监察的?什么应当由地方来监察?历史上也曾经发生像今天那样监察权不规范的现象。当监察权的唯一目标是找出执行权的毛病,那总是有可能找出毛病的。
分权利弊和集权过度
在现代国家,所有这些领域是中央权力的资源。在中国,中央政府很难从这些领域获取权力。中央政府在这些领域没有权力,社会也成了牺牲品。直到今天,在很大程度上说,中国只有“市民”,而没有“公民”,原因很简单,几乎在所有这些领域的统筹只限“市”这一级。没有一个省份实现了省统筹,更不用说是国家层面的统筹了。
2019冠状病毒疾病疫情的发生和扩散,引发了人们对中国治理体制的大争论。
这里的主要原因在于,很多年来,中国已经形成一个倒三角的金字塔治理结构。在这个结构里,官多民少,指挥的人多,干活的人少。人们所说的过度的填表行为就是这样造成的,上级要求下级填表,“指挥的人”要求“干活的人”填表。
这种观点很显然具有强烈的经济主义性质;或者说,仅仅是从经济发展的动力机制来构建权力分配模型。类似这样的观点即使用来讨论地方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也有待商榷。这个观点盛行于1980年代的中国,因为当时就是通过激进的分权来获得发展的。但1990年代初从实行“分税制”开始集权,因为像中国这种地方差异那么大的国家,如果每一个地方都以自己的方式追求发展,中央政府的权力必然衰落,最终对国家统一构成挑战。如果把分权的观点应用到抗疫这样的领域,更成问题。
在一端,人们对中国举国体制的有效性感到惊讶,认为很少有国家能够像中国那样,作如此大规模的举国动员来应付大规模的疫情。另一端,很多人把疫情扩散的根源指向中国的集权制度,尤其是近年来中央政府所实施的有效集权,认为无论是地方政府早期对疫情的瞒报、抗疫不力还是过度的言论控制,或者社会力量缺少有效的参与,全都是体制所造成的。疫情的大规模扩散表明中国治理体制的失败。
现实地说,社会需要自由,没有一个社会不想要自由,但自由是一种责任。如果社会成员没有社会责任感,社会自由很容易走向无政府,或者是相反,即更多的控制。这里,“政府起到更好的作用”可以表述为通过赋权社会培养公民责任,从而实现从政治控制社会行为转向法律规制社会行为。
因此,今天人们很难再用简单的集权和分权来讨论中国体制的改革问题。在很多方面,中国需要进一步的集权,实现从各种具有变相的封建性质的体制,向真正现代中央集权国家体制转型。疫情期间,各自为政的局面令人想起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发生的“分”的局面。
一方面,较之地方政府,中央政府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收集和处理地方信息,所以很难理性决策;另一方面,如果地方政府没有足够的权力来处置信息,也就很难理性决策。因此,无论是资源还是信息处理的权力都要下放。
向市场和社会分权
尽管人们很难想象今天会重复封建割据的时代,但因为过度分权导致的封建行为则是现实的。进一步集权的需要尤其表现在社会服务领域。和所有其他现代国家一样,真正的中央集权的实现,有赖于社会服务统筹层级提高到中央一级,这样才有可能把今天的“市民”转化成为现代国家的“公民”。这些领域的中央集权有助于减轻政治领域集权的程度,因为中央政府可以从提供社会服务方面获取其执政权力资源。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简单的集权和分权思路已经远远满足不了中国治理制度建设的需要,因为中国面临的现实是应该集中的没有集中起来,而应该分权的没有分权下去。因此,未来的改革必然涉及选择性集权和选择性分权两个方面。对像中国那样的大国来说,一种能够结合集权和分权的体制才是有效的体制。
在中国,同样规模的一个城市则大多是三级半政府。中国历史数千年,直到民国仍然是三级政府(县级政府是基层政府了)。在毛泽东时代,地区一级仍然是省政府的派出机构。改革开放以来,政府层级增加了多少?越改革,层级越多;越改革,基层政府就越小。
如果为了找毛病而找毛病,监察权就有可能演变成为“内部反对派”,为了反对而反对;如果这样,执行权就很难行使,官僚机构自然会出现“不作为”和懒政现象。
但体制同病毒的扩散或控制有关,即一个体制是否有能力遏制病毒的传播。其次,没有一个体制是十全十美的。大规模疫情的暴发对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体制都是挑战,任何政府都需要时间来动员资源应付。不管制度如何完美,挑战总是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盘否定或全盘肯定一个体制都不符合实际。
就分权来说,不仅要处理好中央和地方关系,更要处理好政府与市场、政府与社会的关系。就中央地方关系来说,首先要改变的就是倒金字塔形的官僚等级体制。这就必须大量减少中间层官僚机构,减少上级机构的官僚数量,把大量的干部置于一线。这样政权的重心才会向基层倾斜,等金字塔形的官僚秩序出现了,社会就可以得到有效的治理。
中央集权制的问题
也就是说,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只是结果,体制才是根源,至少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第一,一个正常的官僚系统应该是金字塔形的,但中国倒过来了,导致权力重心上移,而真正负责社会治理的一线官员少得可怜,到了街道这一级,官员则屈指可数了。倒金字塔形官僚机构的缺陷,在这次疫情治理过程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上级官员骂下级官员很痛快,但问题在于基层没有足够的官员干活。第二,中间层过多,不仅造成信息沟通的变形,甚至阻隔了有效的信息沟通,更会导致政策执行的变形。举例来说,新加坡580万人口,但只有一级政府。
第四,监察权的规范化。监察权从汉朝到晚清存在了2000多年。中共十九大根据十八大之后各地的试验重新确立了监察权,这是一项基本国家政治制度的改革,意义非凡。
如果根据分权的观点,问题就是:如果中国的体制是分权的,是否可以避免冠状病毒的扩散?或者说,这次病毒的扩散是否和近年来的集权相关?答案也是否定的。2003年的体制较之今天的体制更为分权,当时各地方经历着互相竞争的状态,但沙斯还是扩散了。分权论者强调信息收集和资源匹配等方面来论证分权的重要性,认为地方政府必须拥有足够的资源和信息来治理地方。
尽管有政治领域的集权,但因为其他领域仍然过度分权,所以一旦危机来临,很容易造成各自为政的局面。这个现象充分表现在这次冠病扩散过程中的地方行为上,各地方到处堵路、拦人、抢东西等各种过度的举措,使得从外界看中国仍然类似“封建”,而不像现代国家。
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争论的焦点无疑就是集权和分权。但如果深入考察中国治理体制的运作,无论是赞成集权的体制还是赞成分权的体制,很多观点实际上都有待斟酌。就疫情而言,首先须强调的是病毒的出现与体制没有直接的关系。古今中外,任何体制下都会出现病毒,病毒的传播不分国家、国界和种族,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与病毒斗争的历史。
实际上,在市场国家化和全球化,人员自由流动的时代,再用传统的分权概念去讨论抗疫,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原因很简单,市场化和流动性表明疫情必然是全国性的,甚至是全球性的。如果说大量关乎社会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方面的权力必须下放,但绝不是公共卫生方面的。因为人员在全社会的流动,这方面的权力应当属于国家。
第三,决策权的民主化和科学化。中共十八大之后,因为反腐败、顶层设计、全面深化改革的需要,对决策权进行了集中。应当说,决策权集中是必要的。不过,也要强化决策权民主化和科学化。十八大之后,中央官僚机构出台了大量的政策,但一些政策缺少民主程序,缺少科学论证,执行起来成为问题,到了下面就演变成为形式主义。
而向社会分权的情况更不容乐观。向社会领域的分权在十八大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得到了实现。至少在当时的广东、浙江等经济发达地区,社会组织获得实质的空间和权力。但之后,因为没有处理好社会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向社会分权没有能继续下去,导致今天的局面。
因为只有政治领域的集权,而社会经济等其他领域过于分权,中国表现出“行为联邦制”特征。正是因为社会经济领域的过度分权,中央政府需要更多的政治集权来弥补其权力资源的不足。改革开放以来,为了促进经济发展,在大部分社会领域进行了市场化和货币化的改革,包括社会保障、医疗、公共卫生、教育、公共住房等领域,这些领域成为经济领域,并且往往演变成经济增长的动力。
更为重要的是要向市场分权,向社会分权。向市场分权是十八大三中全会的改革方案的主题,因为当时确定了“市场起决定性作用,政府起更好的作用”的改革发展原则。“向市场分权”近来因为各种因素,例如国有企业的扩张、中美贸易冲突、民营企业升级转型的困难等,遇到了极大的阻力。
在疫情发展过程中,信息公开与否与集权没有矛盾。分权不见得有利于信息的公开。在中国的体制环境中,分权意味着信息的地方化。信息的公开实际上和集权是成正比的,或者说,中央集权有利于信息向全国公开;如果信息没有公开,是体制其他方面的原因,和中央集权没有关系。
实际上,政府也要在向社会分权方面扮演一个重要角色,那就是通过向社会分权,培养具有责任感的公民。如果不能通过向社会分权来培养具有责任感的公民,政府就必须承担本来应当可以让社会来承担的责任,造成政府负担过重的现象。这明显表现在今天人们大声疾呼的“言论自由”上。
问题在于,中国是否集权过度了?这个问题须具体分析。简单地说,中国的集权仅仅表现在政治上,而其他很多方面仍然是过度分权,甚至表现为“封建”性质。政治集权表现在组织(干部管理尤其是地方人事任命)、意识形态、军队和外交等方面,但经济上仍然是分权的。1990年代初建立的国税局象征着中央的权力,但近年来又和地方税务合并起来。社会公共服务方面则过于分权,几乎覆盖了包括社会保障、医疗、公共卫生、教育、公共住房等所有方面。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