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岛屿的第一晚,在不甚熟悉的城市觅食,曾经路过的街道,瞥见巷子里挂着一排红色日式灯笼的光。是间旧式料理店,点餐后问老板有没有酒单,老板的嘴巴就是酒单:大吟酿只能点一瓶,还有红酒白酒,啤酒也有。犹豫之际,老板已灵机一动,说请喝一杯红的Pinot;一人一杯连空酒瓶一起端来后,四目相对轻轻碰杯,老板说这酒岛屿买不到,昨天客人开了喝剩的,还可以吧。

寻到料理店前,在路边桥上俯视小川,突然音乐窜入耳中,脸部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愣在原处恍神,不知今夕何夕。逾三十年前觉得烦人的音符,忽然比罗大佑的《家II》更令人揪心动容。或许,亲爱的西,随着垃圾车播放的《少女的祈祷》,才是正港的乡音吧。

《某种令人不安的日常》

延伸阅读

你最喜欢哪一种恐龙,男孩问 以一双好奇又恳切的眼眸 我不知道吔,你呢 一个五个音节的英文单字 他的志愿是当古生物学家,女孩说 我们是双胞胎 那妳呢,妳的志愿是什么 女孩避开眼神,支吾以对 男孩具体描述世上最大恐龙的特征 还有世上最大鲨鱼的种类 前座的爸爸转身,微笑道歉 你不能问每个你在公车上遇到的人这种问题 微微谴责的语气,犹如 从未绝种的,父亲对儿子的得意

附诗:《某种令人心安的家常》等十四行诗五首

亲爱的西,我又踏上这块岛屿了,在逾三年之后,或者,更准确地说,在逾三十余年之后。

当飞机穿过云层缓缓下降,沿著西海岸的土地和海洋在一片迷濛中逐渐揭示。从窗口俯瞰,眼下是翠绿的稻田以及错落有致的建筑,远眺则是银丝带般的浪花与沙滩接壤,或是接吻吧,一道长长的、充满曲线的吻,绵延不断,并且一波接一波,不肯停歇。

《晚宴──赠隐市之隐士》

我不是无家可归 我只是没有房子 她说 开着一部野营车 笔直无尽的公路 总有停泊处,总有 其他游牧的人与族群 总有,一个渴望安定下来的 男子,邀妳回家 砖块与砂浆 砌成天长地久的假象 她悄然离去 如果家是答案 那问题是什么

冠病疫情暴发之后,一切就急转直下了。后来颁布国安法,等于敲了丧钟,也该是告别的时候。离开,也意味抵达,因为总得有下一站。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因缘际会之下,还是回到这块岛屿,逾三十三年前曾经离开的岛屿。

花心思宴客,间中 径自凭栏吐雾 不愿怠慢一丝 曾经拥有的 缘分 客,从不 扫兴 蓬头垢面也从不 门面做足 今宵十觞不醉 始终把酒 为,或者不为  君问归期未有期 开,再开,一瓶红酒吧

三年了。因为冠病疫情,三年来不得其门而入,结果此番入境竟是以一个始料未及的身份,于是三年变成三十三年。像一条隐形的线,最终还是把际遇兜成一个圆,和缘。

某种令人心安的家常 当洗净的衣物垂吊 或者瘫痪,在衣架上 阳光没有爽约 按时,以不灼人的温度 亲吻衣物至干 衣物无辜且忠诚 任由轻风抚弄 任由洗衣的人择日 任由瘫痪,或垂吊 静静地,在后院裡 展示一种不可告人的心安 当日常与阳光一般忠实可靠 当家常与衣物一样清洁芬芳

那次造访后,在往桃园机场的途中,看到警察攻进大学校园的消息。回到香港后,校园已成战场,并收到校方通知说校园暂时关闭,改为网上授课(那还是疫情之前的事)。结果两周后才得以重返校园,面目全非了,还加上一种欲盖弥彰的面目;但至少当时还是群情激愤,甚至是慷慨就义的。

某种令人不安的日常 今天的确诊人数 今天的防疫措施 今天的军事镇压 今天的逮捕行动 今天的口诛笔伐 今天的秋后算账 但今天 今天股市没有崩盘 今天房价居高不下 今天假新闻照旧飞 今天火星进入狮子 今天,什么都没有 发生,今天

逾三年前的一次造访,乃专程来观看蔡明亮的虚拟现实电影《家在兰若寺》。那是一个奇特的经验,戴上头盔眼镜和耳机,观众便置身于电影里的空间。坐在旋转的椅子上,不管导演把360度的摄影机置于何处,观众都能摇头晃脑,自行决定观看的方位和角度,上下左右前后皆可。蔡明亮很坏,其中一个镜头把观众和李康生一起放在大浴缸裡,全裸的李康生就那么立体地展现在眼前,其下半身浸淫在水底;那么近,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于是手就自然而然地伸出去了。当然什么都摸不着,只伸展了、触摸了、洩露了自己的欲望,在散置于展览厅里为数不多的单独旋转椅子上,一个戴著头盔的观众,伸出了一只滑稽的手。

从离开香港到抵达岛屿,中间大约半年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有迁徙的疲累,也有旅游的发现;其中一站要往出生地,出发前一首逾三十年的歌曲突然化为耳虫,萦迴不已。“多年之前满怀重重的心事我走出一个家/而今何处能安抚这疲惫的心灵浪迹在天涯”。源自岛屿的歌曲,年少时邂逅,如今真的唱到心坎里去了。

写于2023年1月4日

《日常对话》

亲爱的西,是的,类似这样的经验,就足以奠定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关系。

《某种令人心安的家常》

也是在这块岛屿上,我初次体验人情的温暖。第一年赁居住处的巷口有一家铁皮搭成的小食店,我尝了一道闻所未闻的青椒牛肉炒饭,从此成为必点的晚餐。约莫三十岁的老板娘独自经营,听得出我异乡人的口音,总是面带微笑热情招呼;那微笑中有关怀,却又从不说出口,偶尔一句嘘寒问暖已经足够。一年后搬离该处,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青椒牛肉炒饭,也再没见过那么充满暖意与善意的笑容。

亲爱的西,将近四十年前,初次踏足这块岛屿的我,是多么地年轻天真又无知啊。没有吃过蛋饼,没有经历过冬天,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也还没有养成天天泡在咖啡馆里喝一杯又一杯的曼特宁的作息。是这块岛屿坚定了写作的意志,提供了知识的装备,释放了性向的压抑,实践了生活的型态,让我而今而后,不论去到那里,哪个岛屿,都以书写、求知、酷爱、慢活为座标。三十余年来的路途或许蜿蜒曲折,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又另一个岛,但方向始终明确,指南针从不失灵,犹如一条隐形的线在底下牵引,绝不迷航。

《如果家是答案——观影札记》

写于2021年的英国夏天

(作家简介:殷宋玮,1965年新加坡出生,1985年负笈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1997年赴英国,获剑桥大学东方学院硕士士、博士学位。曾任教于英国和香港,目前旅居台湾。著有文集《晚风莫笑》《名可名》《无座标岛屿记事》《威治菲尔德书简》《潮汐静止之处》《慢动作》。)

这家日式料理店的排骨饭,味道远不如当年的青椒牛肉炒饭,但人情的温暖依旧;若说请喝酒是生意头脑,也是极富情商的头脑,转得那么快,那么随机自然。不知道还有没有异乡人的口音,但独自一人进食途中,老板娘也来问味道还可以吗;我听到的不是内容,而是那种嘘寒问暖的口吻,像一条银丝带,隔了近四十年,仍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