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暂住姑妈的家,因为老爸说,家里同屋共住的人太多,人多口杂是非多。姑妈住在大坡的驳船码头附近,那是个傍晚,风特大,我穿着二表姐亲手缝制,特地送过来的漂亮红花裙。宽宽的裙摆,风一撩拨,鼓起了一个大大的气球,压也压不下去……

有一次,二表姐闹肚子,不停进出厕所,就在那千钧一发万分危急当儿,突然发现一只毛毛怪手,横空从下面伸进来。吓得她花容失色,脸青唇白,也忘了擦屁股就急忙抱住欲掉未掉的裤子,亡命狂奔,久久不能言语。

回程我们再经过吊桥头,站在那里,看到乌溜溜的河水,看到艘艘大船回航。它们安静并拢靠在一起,无比亲热自在,妖娆的来回摆动彩色的身躯,似乎都进入甜美的梦乡寻着美梦。在昏暗迷蒙的夜色中,周围的大树无拘无束惬意摆动巨大无比的枝桠。海风凉凉的,一阵阵。此景,在往后的日子里,偶尔会在我脑海中涌现。

悠悠荡荡川流不息的河水,色彩绚丽的客船,悠游闲适摇晃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船行处,河水划开一道深深水痕,溅起白花花洁白的水珠,过后又迅速闭合得了无痕。大太阳悬在高高的空中,发散火力死命烧呀烧,似乎要把人体内的脂肪燃烧殆尽。闷热的午后热风一阵猛胜一阵向客船直吹。旅客们边挥汗如雨摇着扇,边哼哼呀呀哼着调调。导游口沫横飞,卖力鼓其三寸不烂之舌,对心不在焉,昏昏沉沉耐不住周公骚扰的游客们,娓娓细说那一段段重复千遍万遍也不厌倦的拓荒史。岸两边的景物不停变更与替换;旖旎风光的河畔风景,鳞次栉比沿河而立整整齐齐的食肆,红色的屋瓦,五颜六色的粉色墙壁,柔情万种,风姿绰约。耸立伟岸的建筑物直直插入新加坡河口的天际,庄严而神圣不可侵犯地倒映在漾荡波光浮动的河面上。

2. 看船

听家中长辈说,大姑妈命不好,遇人不淑。沈嫲早年守寡,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沈富早年常跟在父亲身旁,虽没读过书,但很有生意头脑。十几岁就开始天天推着脚踏车,从山芭弄些水果,在住家附近的“八角厕所”兜售,他勤俭成性也存了点钱,因为常在山芭走动,长大后看上后港六条石一片无人住的椰子园,便把平日积下的钱买下那一片园地。他在上面搭了几间亚答屋,出租给人,做起包租公。

她又会说:“好,好,还是这里好。”

饱经风霜吹袭瘦弱低矮脏兮兮的店屋有些楚楚可怜,轻推便催的土墙——陈旧而寒碜,它就坐落在新加坡河口旁;未踏进店内,一股热乎乎的人气迎面扑来。店里,人们忙碌地来回走动。伙计的叫声,吃客的喊声,汇成一支不成调的曲子混杂在一股汗酸与热腾腾食物香气交织中,与岸边起货卸货的撞击声,码头扛货工人呼喊声互相应和。污秽,不堪入目的河水,驮着岁月的艰辛与恶臭无比的垃圾,不负重荷地在河中来回打转,寸步难移地载浮载沉。

3. 第一次握到钱

姑妈说,从唐山来南洋的人都叫新客,这里气候炎热,新客容易上火,所以一天要冲三次凉。即早、午、晚。一大早,她的大喉咙就响起:“起来了,太阳晒到屁股,冲凉去。”其实哪有太阳?我从前房窗户望向天空,外面漆黑一片。混混沌沌、睡眼惺忪从地板上爬起来,湿滑粘腻满是汗水的漆席,一个不留神又让人再跌坐回去。跌跌撞撞走到屋尾,姑妈已站在冲凉房前严阵等候。这土墙堆成的厕所隔成两间,有铁皮门,一间当冲凉房,一间当厕所,厕所垫高几块砖,底下留个洞,方便粪桶拉进拉出。冲凉房里有石敏土砌成的一只又高又大的方形储水箱,满满的一池水;无法拴紧铜锈斑驳缠着破布,呆头呆脑的水龙头就立在上端,歇斯底里,声嘶力竭抖叫着“得……得得……地……地地”,还在滴滴答答不停地“流口水”。姑妈一手扒下我宽松的长上衣,一手拿了一根顶端钉个椰壳的长木条,舀了满满一壳又一壳的水迎头就冲,边说:“快,快,外面很多人等着冲凉。”

一辆长长的大卡车,有蓝色也有灰色,铁皮车身纵分两半,分别间隔为上下两层,隔成16个长方形的盒子,都有门,有把手可以把门打开。两边加起来共有32个门,这些32个门的倒粪车,天一亮,就威风凛凛地出来招摇过市,伴着早晨街道上各种五花八门的响声,川行在大街小巷。它所到之处,路人气急败坏像躲瘟疫般掩鼻、捂鼻、遮鼻地闪躲。车子大摇大摆来到巷口,转入街道,车上壮汉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壮汉迅速跳下车,手脚麻利地打开盒子的门,抽出椭圆形有盖铁桶,挑着铁桶,脚步稳健走向每家每户。此时,住在前房的姑妈就会大喊:“来了,来了。”

有时二表姐早放学,吃过晚饭,姑妈忙着照料沈嫲梳洗,她就会带我们出去,那是最兴奋的时刻。我们三几个女孩子手拉手,一字排开,经过吊桥头,越过宽大的马路,来到芳林公园。那里有秋千,有跷跷板,我们就在公园里奔跑嬉笑玩闹。累了倦了,就坐在草地上数着对面高楼的楼层,一层一层的数上去,闪闪烁烁的灯光照花我们的眼,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模模糊糊数错了,我们又再揉揉双眼,一层一层从高处数下来,然后无比羡慕地讲着住在里面的人,想象着我们也住在里面的情景。一直数到四岁的外甥女呼呼入睡我们才回家。

事隔超过半个世纪,姑妈带我去吃的一碗潮州粿条汤,味道还镌刻在小小的舌尖上,历历在舌。从不怨天尤人的姑妈,就像岛国许许多多平凡刻苦的女人一样,默默遵循大自然的足迹,花开花谢,月升月落,完善自己的生命意义。

坐下不久,伙计端来粿条汤。瓷公鸡碗公鸡匙,敲击时是清脆的响声,半吋来宽雪白的粿条就躺在泛着油花的骨汤里;些许肥瘦交杂的猪肉碎撩人食欲漂在汤面上,冬菜扁鱼香菜,像神出鬼没的伙计般出现面前。还有,圆圆厚厚比人脸还大,黑不溜秋,放在火炉上烤香后,撕下一小角,轻轻往汤里一放,搁在碗中的紫菜,自我膨胀地迅速吸饱汤水,蛮横地占据了半个碗面。几颗不起眼的猪油渣是锦上添花,妙不可言,让齿颊留香的人,又爱又恨。

楼上人声嘈杂,相当热闹。许多三合板拼接成的小房间一间挨着一间,间间房前垂挂着一条花布帘:鸟鱼花草,苍松白鹤,也有直条纹横条纹的,煞是好看。地上都铺着“漆席”又滑又亮。想是刚换不久。走道又窄又长,撩起门帘,没走几步,就是墙。墙前杂物堆积如山,火炭炉、火水炉,纸袋纸箱,饭桌兼碗柜,餐桌凳子等等叠得高高。

罗厘“克隆克隆”穿走在凹凸不平的大街上,来到新加坡河口。老爸说我们先去看船。我们走上宽阔的吊桥头,站在桥上,低头看船;看到一艘艘漆着五颜六色的大舢板,有些整齐的排列着,有的载着一包包堆叠如山沉甸甸货物,摇摇晃晃在河水中沉沉浮浮。一些赤着上身的工人,走在摇摇欲坠,一边架在船沿,一边靠在青苔斑驳岸边的木梯,向岸上艰难奋力地爬去,口中哼哼几几的喊叫着;他们爬上爬下,不停地来回穿梭;黑亮褐色的背肌在阴郁的天空下黑亮黑亮,汗水如滚珠争相滑落。我从小住乡下,除了坐大轮船来南洋外,没看过海,只看过乡民们赛龙舟,更没看过如此多彩漂亮载着货物的船,觉得又新鲜又好奇。我们父女俩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看着摇摆不定的船,来来去去的人。凉凉湿润的海风拂向我们,吹起我宽宽的裙摆也把老爸黄黄皱皱的“白”衬衫鼓得胖嘟嘟。

姑妈嫁给沈家的二儿子沈贵,这个儿子啊,人是长得皮白肉嫩的,可惜生性风流,爱拈花惹草,且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来。19岁那年娶了17岁的姑妈。婚后,他本性难移,只在家里呆了一小段日子就故态复萌,开始他的“游荡”生活,终日不见人影。大表姐出世时,他在外“逍遥”。几年后,又再突然出现。开始时是规规矩矩,也不知怎地,不久又告失踪。后来,大姑妈发现她日夜磨平手皮车童装,藏在饼干盒的十几块钱不翼而飞。听说他也骗走沈嫲的钱,这时,大姑妈怀了二表姐。

4. 遇人不淑

该是听到声响。我从未谋面的姑妈出现在眼前,三四十岁,瘦瘦高高,下巴瘦削,眼眶凹陷,眯着眼,一头曲短发。她穿一袭翠绿色碎花衣裤。裤管卷得高高,露出一双瘦干的小腿。她一脸喜悦,把手中的纸烟夾在耳后,大声对前房道:“阿舅来了。”霎时,就听到前房“乒乒乓乓“跑出几个人,还有小孩的声音。老爸从宽大浅褐色短裤的口袋中掏出一小叠钞票,塞进姑妈的手里,说;“我走了,家里有很多事。”便“登登登”下楼去。

我摇头住了脚。我所立之处,就是今天的哥里门桥,也就是超过半个世纪前的吊桥头,此时的我,心中如清澈的新加坡河水般,漾起圈圈记忆的涟漪:就在吊桥头,无法忘情,念念不忘那一碗两角钱的潮州粿条汤。

一整排老态龙钟的旧店屋,乌黑残败。楼梯在店屋侧旁,姑妈一家子就住在楼上。我是第一次上她家。走上那条直直长长的楼梯,听到梯间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心中有些战战兢兢。拾级而上,墙边梯级一级级摆了拉七杂八,各色各样的拖鞋与木屐。大气还没喘过来,就到楼上。

闲时,她们一家子会玩四色牌:红黄青白。这时,我会捡起地上的碎布,一小块一小块拼接起来缝小布袋,里边放些米,和外甥女们玩“石头米”。

我点点头。

大表哥在电器行当学徒,很少回家。二表姐读了几年书就没再读,她在裁缝学校学习。那时女孩子爱穿大花衣裙,紧腰身,下面是打皱折的裙子,里边套上一件“蓬蓬”,再加上一双高高的面包鞋,提着一个同色系手缝小布包,走起来摇曳生姿,活像西方古代的公主。二表姐手艺很好,也很美,十八九岁,圆圆的脸蛋,大大的双眼,她就是这样打扮,她还戴耳环,各种形状颜色都有。

有时,姑妈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又拍又揉小腿上如蚯蚓般纠结成团的青筋。她卷了一支纸烟,边抽边问:“唐山不好?没得吃?”

大表姐没读过书,20岁嫁给从邻国来讨生活的姐夫,他们一年生一个,已有四个女儿,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姐夫开霸王车,一天赚不到几块钱。他们一直希望有个儿子,但无法如愿。为了照顾孩子,大表姐和姑妈一起在家车童衣童裤。因此,房间里无论地上,架子上,床上,餐桌上都搁了一捆捆的衣服,有一阵子,她们也车女人的内衣,那时新加坡女人开始穿内衣,两层白布,缝上带子和扣子。没花哨,少色彩,裁剪好的半成品,车一打(12件)一块几角钱。后来,她们车一种状似硬渔网的塑胶水裙子衬底:两块长方形织物抽皱后缝在一起,再接上一层,套上松紧带就可穿,方言叫“轻轻”也有叫“蓬蓬”。它能把宽宽圆圆的裙子托起来。

我伸手接了,是几个五分钱的硬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实实在在握到钱。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和姑妈一家子一起生活。

“ 她刚从唐山来的。”姑妈说。

9. 脱胎换骨

老人走到一半,听后停了一下,说:“等……等。”折回小房间去。过一阵子,又慢吞吞出来,干皱的手推向我说:“拿去买糖吃。”我愣住了,不知所措,姑妈说:“ 沈嫲給你,拿。”

沈富对母亲溺爱弟弟心生不满,又恨又嫉妒,一气之下搬走了。家成了沈贵的旅馆,自由出入。几年后,姑妈生了大表哥,是个聋哑人,此时沈贵又借口打骂妻儿偷钱骗钱表演失踪。最后一次出现时,他拍胸顿足,指天划地,说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沈嫲信以为真,把积存的一点棺材本全给了他。从此他就人间蒸发。直到姑妈生下小表哥时,才发现沈贵把儿子卖给没有生养孩子的哥哥。小表哥就这样给了沈富。为了担心儿子日后认回父母,沈富切断儿子和亲娘的来往。

5. 新客

赶工时家中的两台缝衣车是不分昼夜,天天开足马力,姑妈和大表姐的双腿也马不停蹄地踩在缝衣车的踏板上,“格楞,格楞”响个不听。一件件车好的童衣童裤就会藕断丝连地吐了一地,而我,抄起剪刀把线剪断,然后整齐地折在纸箱里。我也兼任小“跑腿”,姑妈一大早会递个煮水铝锅给我,拧了钱我就跑到巷口咖啡摊买咖啡。咖啡乌五分钱,加糖一角,装了满满一壶。同时,姑妈也会煮一大锅粥,再加一锅有些肉的菜,就搁在炉子上,谁饿了就去挖些来吃。她也不忘开大喉咙说:“中午记得送粥给沈嫲。”而我,却很少看到她坐下来吃饭,只常看到她把一杯又一杯苦咖啡往嘴里倒。

7. 小跑腿

“ 小姐,坐船吗?”售票亭里的女子见我东张西望,衣着怪异——墨镜、遮阳帽、袖套、阳伞,向我展开迷人的微笑。

8. 数楼层

我汗如雨下,饥肠辘辘。

来了?什么来了?还没搞清楚状况,已见低声细语与邻人交头接耳,论人短长,握着藤条打骂孩子的众女人们,突然停下这些举动,七手八脚把桌上的残羹剩菜,冬瓜豆腐,杯盘碗碟,锅碗瓢盆通通“请”进房里,就连火炉上“突突”作响,土锅闷煮得香味四溢的卤猪脚也都未能幸免,连火炭炉一并请进去。就在这兵荒马乱,草木皆兵时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挑着两个铁桶冲锋陷阵“登登登”上楼来,直奔屋尾的厕所。

如今的新加坡河脱胎换骨,面貌一新,清可鉴人。感谢先贤的高瞻远瞩,感谢许许多多流血流汗先民们的付出,十年的清河计划使蓬头垢面,污秽不堪,羞于见人的新加河,摇身一变,而成如今清澈见底,干净清秀的河道。让岛国子孙后代能站在人前人后,拍着胸膛,自豪且理直气壮地道:看!这是新加坡河,我们的母亲河。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暂住姑妈的家,因为老爸说,家里同屋共住的人太多,人多口杂是非多。姑妈住在大坡的驳船码头附近,那时候人们都叫柴船头。第一次把我送到她的家,是坐老爸开着的古老小罗厘车,罗厘车斗上横了一条木板,我就坐在上面。那是个傍晚,风特大,我穿着二表姐亲手缝制,特地送过来的漂亮红花裙。宽宽的裙摆,风一撩拨,鼓起了一个大大的气球,压也压不下去。

生命中的不堪回首,人性中的善与恶,生活中的悲与喜,终归会被带走,像永不止息的河水流入茫茫的历史海洋中。这岛国的一处沙石,一抹山水也都能一一作见证。早年周围长辈们爱说的一句话:“收拾收拾回唐山去。”不知什么时候,听不到了。他们,有的一辈子从未回过唐山。想是看尽千帆,涉过万水,终归觅得此心安处。

“走!到楼下去告诉沈嫲。”没等我回过神,姑妈径自“登登登”下楼去。站在屋前向里头喊:“沈嫲,她来了。”回头对我说:“她耳聋,听不见,要大声叫。” 这时,阴暗深不见光的屋里有些动静,楼梯下的小房门“歪”的一声开了,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身浅蓝合筒衫,一件宽脚黑绸长裤,她一手扶着墙,微微颤颤走出来。横七竖八的皱纹爬满一脸,两颊凹陷。委屈的小脚裹在一双不及三寸的小巧黑布鞋里,艰难地托着她笨重的身躯;后脑勺梳得油亮,摇摇欲坠的发髻边别朵白色的玉芝兰,随着身子的走动,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说:“好,好,来,坐。”

1. 吊桥头的潮州粿条汤

凉水浇身,惊醒我的三魂七魄,冷!冷!透心凉的寒冷从脑门直扑脚跟,牙齿打颤脚哆嗦。接着一条“祝君早安”的白面巾盖在我头上,一把把我 推出冲凉房外。

6.有怪手横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