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升中一后,阿公的身子逐渐变差。大人说一家店铺,总该有个男人坐镇。
“阿齐,阿公的情况不好,我们要到医院一趟。你明天还要上学,就别去了。”
从前同学知道他家中经营神料店,都说是“卖死人东西的”。还是对生死课题模糊难辨的年龄,阿齐却已经能够从旁人的眼光与神情中,浅尝到禁忌和避讳的味道。隐匿身世背景自此成了必修技能。每次须要填写家庭职业,妈妈都说写“从商”就好。
“阿公,如果有一家神料店着火了,里面的东西都烧光了,它们会去到哪儿?谁应该去接领这些东西?”
不知时分虚度的夜里,天花板上漂浮游移的红光慢慢黯淡下来,大概是烛火经已烧到灯芯的尽头。彻底熄灭前,油灯里漂浮的蜡烛停靠在玻璃杯身的边缘,挟带被烈火噬咬的痛感,发出近似炙烤的嘶嘶声。
“小孩子去了也帮不上忙,早点休息吧。”
“上面写齐了不同节日需要的东西,顾客来了,你照着这张纸找就不会错了。”
平日里铺头总有顾客来来往往,阿齐家里人不多,但同住于双层店屋仍然稍嫌挤迫。直到现在阿齐才发现,自己原已习惯了那样的嘈杂拥挤,而此刻的空荡倒让人无从适应。翻来覆去,他终究没了睡意。从阁楼往下看,鲜艳浓烈的祭品包装,在夜里仍然有些炫目。神台上的香烛还在忽明忽隐地燃烧,透着玻璃杯映照出深红色的烛光。
其实他一直很疑惑,货架上的纸料与香品,诸如金银财宝、元宝蜡烛等名目,究竟是怎么区分的。生产买卖的皆是生人,谁又能真正知道它们最终的去处。若是不小心弄错了,不知情的后人依旧逢年过节地烧,岂知收件者根本用不了,生活拮据也无可奈何。
阿公则总说:“那些都是很有功德的东西。如果没人卖这些死人东西,人到了下面没衣服穿、没银子花,不是很可怜吗?”
“可是我想去看阿公。”
那夜睡眼朦胧间,阿齐被妈妈匆匆唤醒。
“阿齐,你千万不要嫌多、嫌麻烦。如果没这些节日,没那么多元宝纸钱,我们平时要吃什么?除了这些,也记得叫顾客到门口去选衣服。男装在上格,女装在下格。”
他大概也是在那时睡着的。梦里他见到阿公,急忙地问出深藏心中许久的问题。
店里的祭品,都得经过那番煅烧才能抵达预想的去处。然而香火烧尽后,留下的却仅仅是天花板上经过时日淤积的黑褐色。
那天放学后回到店屋,阿公把一张黄纸递给阿齐。
作者一句话:好久以后他仍然清晰记得,那晚在阁楼上听见的声音。
一家四口蜗居的双层店屋,楼下是经营两代的福来神料店。罗列各式祭品的货架,占据铺头的绝大部分,甚至比人活动的空间要大。作为老店长的阿公,借着供应祭品的功德养活三代人。供奉着自家祖先的神龛上,也经年累月地弥漫着焚香所致的檀香味,张扬地熏染了阿齐的整个童年。
阿齐刚把阿公的秘笺收好,店里已经来了顾客。
“上面没有地址,也没有名字,没有人会去拿它们的。”
送走了眉眼中尽是感激涕零的顾客,阿齐开始相信阿公所说的,经营神料店的神圣与伟大——买的虽然不是自己用的东西,但安心是自己的。也许老店长的功力,他还未及三成。
“阿齐,去帮忙拣一拣。”阿公一边叮嘱他,一边径自走到另一排货架,拿下一套白色纸料。“这个很好,什么日子都能用。每次才到货就卖完了,这次刚好让你买到。”阿齐把祭品一一拆封放进宝箱,阿公指着黄色封条,叮嘱那位:“百日很重要,姓名生辰要好好写。写错的话,收不到就惨了。”
阿公的意思,不过是说神料店的本质和普通杂货铺无二,只是逢迎不同的仪式礼节,把人去后该有的东西一一备齐。尽管如此,阿齐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上,时时熏染着一股不祥之味。
“天公诞、拜祖先、拜好兄弟、作七、对年、中元……好多,好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