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读诗摸索着意象与文字前进,像是把手伸进袜子里,那么读诗人写的散文,是否像是给黑暗中摸索的手指一束指引的光,照亮冥冥之中,纤维的走向?然而,当一切都明确了起来,袜子也就是袜子,手还是手,诗人的脑袋,存在,或不存在?

连俞涵的《女演员》书名多么直白,诗里的文字却拥有核心的力量,仿佛见到同时身为女演员的作者从旁人撰述的对白中醒来,在心里凝聚出一把声音,幽幽地为读者独自吟唱起来。这样的一位女演员,来到《山羌图书馆》,决定为自己设定角色。我像一位手里紧紧捏着后台通行证的观众,后台化妆室里,女演员卸下了角色扮演的妆容,亲切却偶尔保持距离,用平日惯用的语调声线对我说话。看着她书里用来分隔章节用的艺术写真,舞台前后,真实与虚幻随着镜头推远又拉近,恍然间,我迷失在她的迷失里,舞台魔术息影,诗的核心漂移走远,这样的诗人,存在或不存在?

在书店偶然找到了连俞涵所出版的散文集《山羌图书馆》,与实际同一个系列的封面设计,加上意象派的书名,很本能地让人与她的诗集《女演员》配成一套。也正因为如此,诗与散文之间文字密度的差别,在两相对照之下,更为明显。先读诗作再读散文,是一种阅读经验的补齐,创作和阅读之间的空隙逐渐被散文所提供的想象填补起来。

这样的填补时好时坏,如果散文能延续一定程度的文字密度,双向的阅读便能达到某种充盈的美感状态。若是散文的文字密度较为稀疏,不管是刻意或是无意的区分,原来凝聚的诗意被冲淡稀释了,精心构筑的空间在闲散的语调中被拆解开来,此时不管是先读诗还是先读散文,体会到的都是一种濒临崩坏边缘的焦虑。诗与散文中存在与不存在的诗人,这早已是老掉牙的辩证,新批评也不得不陈旧了起来,在这个电脑程序比人类思维更容易及时翻转的时代,诗与散文所构成的阅读经验也正似乎走向两个极端。

刻意营造出的晦涩与疏离,让诗人所写的散文延续诗的气质,散文中甚至有某些片段比起诗更像诗。第一次发现散文中浓稠的诗意,是阅读美国诗人伊丽莎白碧许的散文。虽然被文学史编写者列为“自白诗人”之一,但我从来不觉得碧许是个喜欢把话说得露骨的人,若是要她坦诚地剖析自我的情感经验,非得等到她喝醉酒的时候。长期被当作酗酒患者的碧许,诗歌里时常充满时空的错置,散文的肌理却异常清晰,像是理智切开放纵的酒意,灵感之神深刻地记录下某个生命片段里所有的气味、颜色、声响、质地。读碧许的诗,再读碧许的散文,像是听酒醒的人说话,外放的情感一下子收束在心灵的核心,泪在眼里,多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