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汪春龙目前旅居纽约,周仰曾负笈伦敦,可以说你们或长或短,都有一段离开故国原乡、客居他处的生命历程。异地的留学或居住经历,对你个人的艺术创作和文化思维,产生过怎样的影响或冲击?

周: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实践围绕三个主题:年龄、文化遗产和记忆,或许归根到底与“记忆”有关。我对人之老去的关注是由于看到外婆慢慢失去记忆力,因此感到恐惧,就在英国的毕业作选择拍摄当地老人肖像,希望看到不一样的可能性,回国后拍《如何变老》也是一脉相承的思路。从2010年底开始拍摄的《漫长的告别》是关于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病以及我们作为家人的应对,外婆去世后,我把这些照片编辑成书,意识到我们作为家人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她记忆的丧失。个体之间的共同记忆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石,当其中一人记忆丢失,这段关系怎么办?我们当时都很难接受一个朝夕相处的亲人突然不认识自己了,在编辑这本书时,我在里面加入老照片和外婆工作时设计的布料花样,我带着一种想象,觉得记忆没有失去,只是她记不得“文件名”了,我的书是重新连接外婆记忆的尝试。

相机的镜框就这么小,但慧眼独具的摄影师能以好奇的视野,捕捉生老病死,家人朋友与陌生人,物质的,精神的,稍纵即逝的,永恒不朽的……花花世界。

问:从艺后两位累积不少专项摄影系列,当然有些摄影师长期跟拍同一个主题。在你们的艺术摄影生涯中,是否能总结出一个长期关注的主题?在经年累月艺术实践中,这个主题是否发生过任何逆转、演变,或衍生新形态的议题?

47岁的汪春龙,国际上成名已久,几十年来聚焦于自己周遭的生活,家人、朋友、生活环境,甚至与他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是他乐于捕捉的拍摄对象,他有至少四个系列以自己父母为主题;在国际崭露头角的35岁新锐女摄影师周仰,对记忆有着执迷,无论因患病而失忆的外婆,还是深锁历代文人集体记忆的中国园林,都是她镜头中探索的话题,而她最近在追寻神话的痕迹,她相信世界上某种灵性的存在。

周仰(以下简称周):应该说并没有所谓决定性事件,我父亲是个摄影爱好者,我上小学时他有时晚上会把卫生间当作临时暗房放印照片,我就有了难得晚睡的机会,可以负责监控显影盘,看图像从白纸上慢慢出现。后来大学本科读电视新闻,跟影像有点关系,那期间家里也买了数码相机,开始拍一些上海老房子拆迁什么的,毕业后在电视台工作了一年,感觉还是更喜欢摄影这种静态画面,就申请读英国的报道摄影研究生。回国后在杂志做了两年图片编辑,同时自己也用业余时间拍一些作品,后来觉得在杂志工作比较局限,辞职后完全拍摄自己的项目,并且做摄影相关的撰稿、翻译和教学。

问:两位都并非出自于艺术世家,但儿时生活通常对艺术家的形成有着极大影响,回首年少或年轻时代,什么是促使你们走上摄影师之路的决定性事件?

两位摄影师,同样具备写作才能,汪春龙撰写电影剧本,周仰翻译摄影论文著作。相较文字表达与视觉叙事,汪春龙看重文字开放的叙事建构,深谙冻结镜像同样可能激发的新鲜视角。周仰认为,文字创作可以无中生有,但摄影依附现存物质世界,与现实世界有更紧密的联系,让人信以为真。

周:伦敦的学习并没有传统意味上的文化冲击,或许因为生活在上海,上海也是一个文化融合的城市,但对于艺术来说,在伦敦确实开拓了许多眼界。出国前我并没有系统学习过摄影史之类的课程,对于摄影家的了解也仅限于马格南图片社那些“老人”,而在伦敦学习以及课外看展过程中,了解到更多当代摄影实践。比如当时有一个小的摄影画廊FOTO8,常会举办摄影师讲座,另外,我也是从那时开始买一些摄影画册,那个时期看到的凡尼莎·温希普(Vanessa Winship)的《甜蜜时光》和埃里克·索斯(Alec Soth)的《眠于密西西比河畔》,都对我毕业作品的创作带来灵感。

问:相比于时尚、体育、新闻、风景等其他摄影门类,艺术摄影是一个特殊的领域,尤其对一般人来说,“艺术摄影”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概念,你如何定义优秀的“艺术摄影师”或“艺术摄影作品”?

在手机也能拍照,人人都能上载照片网上传播的科技便利时代,两位摄影师相信,艺术摄影须排除平庸,提炼入世又超凡的审美能量。疫情下,借助线上展览发表作品只能是特殊时期的应变方案。汪春龙认为,欣赏艺术作品,需要透过现场的注视,才能充分地感受到视觉的冲击力。周仰说,展览内容无论线上线下会不断修改,摄影书才是作品的最终成品。

汪:虽然我在纽约住了22年,我一直把它视作我的工作室,而不是我的家。美国的文化、对人权和自由的理解与新加坡有很大不同——没有对错,我认为这更像是一种“境遇伦理学”,为我创造了一个观察差异、寻求理解和施以包容的机会。创作时,我尝试展现不同文化间的相似,而非差异。例如,家庭这个主题,不同文化中,家庭都具相似内在关系。通过将细微的问题集中在家庭结构中,如死亡、离别、缺席、羁绊、世代差异和家庭成员间的个人困难,我们能观察到令许多人产生共鸣的情况,即使不同文化差异依旧存在。我认为,一个联合的世界建立于了解人们作为一个整体是多么相似,而不是专注差异和持续分裂。

与眼下时局直面,汪春龙也有着一种刻意的抽离和清醒,他诉诸于艺术应有的历史感,甚至哲学观。尽管此刻世界局势动荡,社会问题芜杂,汪春龙却直言,没有兴趣从事反映社会问题或耸动现象的创作,他的目标依旧是创作自己认为最值得的人文作品,而不是随时回应社会种种流变。他说:“我不喜欢诉诸大众喜好或博得公众认可,我宁愿让我的作品安静地为自己说话。”他只想拍出能让后世读透我们这个时代思维的照片,比如,为历史学家留下一些线索,帮后人理清今人思想程序。

观察差异 寻求理解

艺术摄影师带着挑剔而诗意的眼光,用照片向我们展示世界在一瞬间定格时的百般光色,那是高度提纯的现实,也有一种极其神秘的虚幻——照片外的一切都在发生改变,只有照片内的人事物岿然不动,似乎要走入永恒。

而从个人层面,摄影给他们也带来慰藉。对汪春龙来说,他能通过共情,感受到与被拍者类似的精神斗争和社会压力,通过不断关注周围的人,让他获得生活可以为继的信念;周仰也用摄影来回应自己生命中的焦虑,经由理解他人的存在感,缓解自身恐惧,她也希望自己作品给观者带来一些安慰——艺术的确是有疗愈能力的,对创作者和观者来说,皆然。

汪:我对耸人听闻或宏大的话题从不感兴趣,我甚至没有兴趣创作反映社会问题的作品。我对发生在我周围的人身上的事很入迷,家庭、朋友和陌生人,是我在艺术作品中观察的重点。这些人是我人生中实际存在的人,我们或许感受到类似的精神斗争和社会压力。随着时间推移,我们一同进化。通过不断关注我周围这些人,甚至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我能获得力量和勇气,继续我的生活,即使我同时感到精神疲累或沮丧。通过他们,我能够直面自己的“影”——这是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创造的一个术语,我借此对自己和他人有更深理解。我相信人类有更多的相似,而不是不同。这些看起来不太受欢迎的议题,确实让我看到了重要性,尤其当这一切被未来的历史学家检视时,其重要性将更为突显。

艺术摄影师汪春龙与周仰相差12岁,素未谋面,却同样以身边人事物作为主要创作主题。汪春龙透过摄影艺术直面家人、朋友和陌生人的同多于不同。周仰的镜头注视老去与记忆,诗意地记录具有普世意义的集体记忆。两人隔空对谈,反思摄影创作的意义,是为了看见自己与他人,是为了解除时间的咒语,定格永恒之境。

2015年后一直拍摄文化遗产、建筑遗产方面的话题,也可以说是一种集体记忆,虽然拍摄中我并没去强调记忆这个方向,或许潜意识里延续对记忆的关注。另外,死亡话题也在近来拍摄江南古典园林的《不朽的林泉》中浮现出来。在我理解中,园林是不属于现世的鬼神的时空,是《牡丹亭》中允许杜丽娘起死回生的空间。英国作家托尔金在《论神话》中论述,神话作者创造出一个不受已知自然规律的主宰、拥有独立运转规律的次级世界——一个允许读者心灵进入的仙境,园林亦是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时空。古时建造园林的文人以“造物主”身份创造了立体的次级世界,允许人们流连其中,寻求解脱,并非仅是逃避古老或者现代“真实生活”的困扰,更重要的是从人类的必死命运中解脱。

汪:我为优秀艺术摄影作品归结出几个因素:立意、独创性、引发共鸣的能力——这些都比审美更重要。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远不只是成为墙壁的一件装饰品,它可以让人进一步思考我们的存在,或一个特定的想法。它应有维度和深度,让我们探索更多,而不是局限于表面。一个艺术摄影师对这些因素深思熟虑,一个单纯优秀的摄影师专注于美学,而一个优秀的艺术摄影师是一个有很大敏感性的人,把深思同适度审美结合起来,创造出不随波逐流却历久弥新的照片。

当然,两位艺术摄影师也直中核心地解说到底什么是“艺术摄影”,而要参透艺术摄影,竟然只须从对作品或对自己设问开始。

周:我觉得优秀的艺术摄影作品应该是超越语言解释的,并非否认文本的重要性,而是我希望照片的吸引力首先来自图像本身,它应该让我忍不住目光停留,召唤出某种无法言喻的神秘体验,无论照片是否经过前期或后期操控,却能在一瞬间让我相信其中的场景在时空中曾经存在过。这么说似乎是一种过时的迷信,我确实依然相信某人、某物、某场景的所谓“精魂”能被摄入影像中,再被观者感知到。

综述

共同记忆 人与人的关系基石

汪春龙(以下简称汪):我曾是一个非常“个人主义”的少年,中学时一些老师误以为我很叛逆,而我一位姓谭的华文老师有次把我拉到一边聊天。她让我领悟到:我可以用艺术来表达自己。她还说:如果有兴趣的话,新加坡也有艺术学校。从那次聊天开始,我立志成为一名艺术家。之所以选择摄影作为媒介,是因为电视上在播出一部香港电视剧,任达华扮演的男主角正是一名艺术摄影师。当时我是学校乒乓球队的领队,我们队已连续三次获全国冠军。但我为保证自己专注于艺术追求,将所有奖牌和球拍都扔进组屋垃圾槽,那时我才16岁。

对谈录

结合深思与审美

汪春龙、周仰,一男一女,一位来自新加坡,一位来自中国,背景不同,年龄也有10余岁差距,两人素不相识,都以艺术摄影为志业,用手中的相机创作和表达。这次隔空对谈,思想激荡出的火花中,让我们看到两位摄影师的相异与相似。

关注身边人 获得力量和勇气

周仰也曾自疑:身处这个时代,许多紧迫议题值得艺术家关注,从气候变暖到各种社会不公与黑暗,相关文字报道和讨论也总让她愤怒又无奈,世界分崩离析之际,神话意义何在?她意识到:神话时空之所以吸引人,不仅在于魔法让人生出逃离现实之感;更重要的是,神话史诗歌颂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时代,人类曾有过一个更纯洁与贤明的时期,那也是一个充满荣誉和勇气的时代。神话中,复活成为可能,善必然战胜恶,这些将予以观者极大安慰——这成为她新项目的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