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想到,印尼偏远的小城,华人民俗信仰竟如此繁盛。我向人打听游神活动的来龙去脉,乡亲异口同声:“去问汤老先生吧!他每天下午都会在村子那头的墓园里。”小城不大,墓园不难找——这个70多岁的老先生果然在亭子里午睡。自从妻子离世,他便在妻子的墓旁盖了一座亭子,天天都来这里陪着她。
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自我介绍。把印度尼西亚地名Singkawang译成山口洋,确实再贴切不过了。虽然听起来这地方好像应该在日本哪个角落而不是在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然而,它却又如此靠近世界的中心。
元宵节当天,整个小城宛如进入嘉年华般喧闹沸腾。近千名乩童被抬在轿子上招摇过市,游行队伍绵延数公里长。我挤在人群中,发现不少乩童身穿原住民服饰,手持民族特色盾牌,嘴里叼着生肉或动物内脏,不似任何我知道的华人神明。低声向旁人打听,回说:“那是拿督,是达雅神。”达雅族是西加里曼丹的原住民,华人自古与他们相邻、通婚,文化自然融合相通,我甚至留意到游行队伍里帮忙抬轿、开路的,多半也是达雅族。
眼前的歌舞升平,几乎让人忘了山口洋华人和达雅族有过的恩怨情仇。1967年9月,西加里曼丹达雅人曾受政客煽动,与当地华人发生暴力冲突。许多华人流落到难民村,生活无以为继。
抵达时正值农历正月十二。这几天,平静的小城和平日有点不一样。一股莫名的骚动,在午后灼热的空气中流窜。人们从四方八面往小城聚集;街头巷尾,久违的乡亲用带着浓浓印尼腔的客语热烈寒暄,谈的正是山口洋的年度盛事“元宵节游神”:不管去到哪里,每年这时候,村人必定会回来参加庆典!活动从正月十三开始,要闹三天三夜才罢休!
这个当时的避难村,很多人一住就住到现在。第二天,村人带我找到了这个位于山口洋郊区的华人聚落。举目望去,很多人仍住在当初以木板、棕榈叶简略搭建起来的房子。在村头的杂货店,老板娘说起逃难经历:“我们家原本在山上,冲突爆发后,我们被达雅族赶下山,大家就聚集在这里,重新盖房子。”原本华人与达雅族是邻居,是朋友,甚至是亲家,一夜之间变成仇敌,我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种伤痛?老板娘语气始终淡淡的,没有太多起伏。“建村之初生活很苦,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只能以编织草席为生。我的四个孩子因为营养不良,病死了。”大时代的人命运如蚁。因为政客的阴谋和分化,族群的误解盘根错节,终于成了大时代下的政治牺牲品。
山口洋亦如是。这个傍山依海的美丽小城,18世纪时是许多客家和潮州人的淘金地。矿业没落后,他们的后代在此繁衍生息,把山口洋建成印尼华人比例最高的城市——这里的华人人口高达六成。
“这里有山、有港口、有海洋,就叫山口洋。”当地老人说完,自己先呵呵呵地笑开了。
老先生并无言过其实。随便在山口洋闲逛,庙宇是必然的风景——只有20万人口的小城,竟有大大小小600座庙宇!每年元宵,村人都要起乩出游祈福。尽管苏哈多时期的同化政策严禁华人的节庆活动,一度让元宵节黯然失色,但政策开放后,乡亲压抑多年的热情仿佛一发不可收拾,庆典办得一年比一年盛大。
千庙之城起乩祈福
大时代下的政治牺牲品
“游神吗?超过200年历史啰!”老先生开始绘声绘影,给我讲故事:“有一年矿场发生瘟疫,当时有五位明朝将军流落到那里,他们施展法术,治愈了矿工。此后,将军和元帅成了山口洋最主要的信仰,也让这个客家城变成‘千庙之城’。”
西加里曼丹首府坤甸(Pontianak)就位于赤道线上。从坤甸到山口洋,途中必会经过作为地标的赤道纪念碑。在西加里曼丹,阳光似乎比地球上其他地方更灿亮刺眼。或许正是有了饱满的养分,从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水果竟出奇地好吃。听到我的赞美,当地人频频摇头:“这么好的水果到现在还是没办法往外销。路太烂了,水果没送出去就坏了。”于是,路边总可以看见成堆成堆的桔子、西瓜、鲁古冷刹(duku langsat)贱价贩卖。也因为交通不便,沿途小镇始终保留着原始朴素的样子。
在山口洋,莫名骚动在灼热的空气中流窜。元宵节当天,近千名乩童被抬在轿子上出街游神,游行队伍绵延数公里长。
游行结束后,小城又恢复平静,继续着它与世无争的小日子——早上,人们如常在市集悠闲地喝咖啡、下棋、买菜——几乎看不出小镇曾有过跌宕的身世,人们身上还带着深刻的历史伤痕。或许太痛了,很多人甚至不愿再提起。我想起游行时一组由达雅少年组成的舞龙队,和耍大旗的华人少年,在锣鼓喧天下共同迈步向前。衷心祈愿在众神之前,两族祖辈隐晦不言的仇恨和纠结,能在他们这一代和解。
出游前一天,许多远至古晋、山打根的乩童、信徒都已纷纷赶到。午后,乩童先要“洗街”,在闹市里敲锣打鼓,借以驱魔伏妖。夜晚,信徒摆出烧猪供品、点灯装饰,忙至深夜。我跟着当地人团团转,目不暇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