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离世后,活着的人会努力维持生活的步调,使它看起来平淡如昔,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实际上是没办法的吧。他离开后,从前靠他发长辈祝福图才能保持热络的群组,再也不会有全员已阅的双蓝色勾勾,唯一的灰色勾号显得黯淡无光,贴在句子的右下角孤苦伶仃,却再也等不到同伴;失去每晚定时定候为它充电的主人,手机慢慢耗尽了身上的电量,至今仍然沉默停驻在床边的小桌上,再也没有亮起;浴室里的男士沐浴液和不再使用的牙刷同样仍然原封未动。生活中的微小细节,身处其中的人是不会轻易察觉异样的,也许也是刻意的遗忘使然。但横跨一道海峡、两座关卡,在外求学的我,每每返家都只觉得生活的断层日益明显。木架上未能用尽的沐浴液,瓶口残余着已然凝固的皂液;放在瓷杯里的牙刷失了使用者,反倒沾染了一身的黑色水渍。因为留不住人,于是折衷挽留他过去的生活痕迹,实际上万物都随着岁月而变,又要花费多少的力气与时间,才能最终明白唯有回忆能够勉强抵抗。
他离开那天的场景依旧清晰。专门料理丧事的吉米先生深夜来到家中,吩咐我们收拾一些贴身的衣物用品。那本该是一个仓促且狼狈不堪的过程,但我、妈妈和姐姐,却都不约而同地仔细挑拣衣物,甚至在慌乱中还能稍作搭配。我们都很明白,一切都只是暂时麻痹痛觉的例行程序。但这样的关怀体贴,确确实实是最后一次了。
以回家次数为单位,这段日子里,客厅陈旧凹陷的沙发换了新的,家里多养了两只猫热闹异常。这是显而易见的改变,也许我们都该学着开始并习惯崭新的生活。因为休止符无法终止停顿现存的一切,余音未散尽,崭新的篇章仍在持续进行中。
爸爸向来是个注重外貌形象的人。他喜欢逛购物商场,喜欢买衣服,而最喜欢的牌子由始至终都是British India。麻织衬衫为经典款的服装品牌,从中获得的战利品经年累月,慢慢填充了衣柜空间。他不只为自己买,也会顺带看看女装,百般怂恿妈妈一起消费。每到这种时刻,女儿就只能坐在外头的长凳上耐心等候,遥遥望着他俩挑选衣物。
爸爸离世后,生前交好的朋友还是会往家里来。闲聊间总喜欢聊起他,谈笑间轻松愉快的语调掩饰着浓浓的惋惜和感伤,但我总是很抗拒这样的场面。倒不是无法接受他人用如此云淡风清的口气来描述有关他的一切。仅仅只是不相信生命中的每次肝肠寸断,非得用相安无事的皮囊来遮掩粉饰。毕竟都是组成生活的重要部分,好的坏的都一样。人离开后,活着的人只愿铭记美好的回忆。但我却坚信快乐与痛苦,同样能证明彼此间的真情实感。因为仍然把你牵挂在心,才会无法忘记那些悲伤的时刻,无需粉饰太平,无需故作洒脱。
百日祭祀的前一天,我和妈妈站在神料店门口不知所措。店主兴许是看穿了我们的局促与茫然,善意地指着门口架子里整齐排放的纸扎衣衫,指示我们选几件合心意的,好让她一并放入宝箱里。那一刻不经意和妈妈四目交接,刹那间她脸上露出一种表情,里头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她在苦笑,那是一个很苦很苦的神情,虽然没有伤心的泪水,但这样的笑容比伤心流泪还要苦涩一百倍。
假日里准备开车出远门,他总会把一两件好看待穿的衣衫,用衣架钩在后座车窗上的握把上,省去折叠熨烫的麻烦。姐姐总是嫌衣衫挂在那儿碍事,于是挂着衣衫的座位就约定俗成地成了我的固定位置。车子徐徐往前行走,猛烈炽热的艳阳同样一路伴随同行,而轻盈却具有一定厚度的麻布衬衫,随即成了最好的遮阳板。漫长旅途中难免有昏昏欲睡的时刻,往往自然地倚衫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