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理工大学)时隔多年回到乡下,以为经过多年成长,不会再那般厌恶奶奶。也确实,她的三角眼已经耸耷下来,和一般老太太一样,显得慈眉善目。老太太拄着拐杖,半倚着四合院的圆拱门,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我。在我唤出声后,她试探地问“杉杉?”,第二声时已经是肯定的语气了。声音依旧是尖锐的,刻薄的腔调。
追出去的时候,奶奶已走了几米远。每拄在地上一回,拐杖似乎都在蹒跚。叔叔们拦着奶奶轮番道歉安慰,然而奶奶固执地回到了祖厝。
没来得及和她积下更深的仇怨,我便出了国。隔了10年回到故乡,对奶奶的怨怼被时间磨得不剩棱角。爷爷过世后,奶奶拒绝和孩子们同住,而是独身一人住在山下的祖厝。昏暗潮湿的土房,连自来水都没有。我想,或许由始至终她对这个家庭都不曾有过归属感。
奶奶只负责操持几亩菜地,每天天未亮便摘两筐蔬菜,徒步担到镇上售卖。除了种菜,她还酿酒,磨辣酱。她磨的辣酱辣椒足,水分少,价格也低廉,镇上多家餐馆向她长期订购。经常见她在路边收集废弃的塑料瓶,桌椅长廊上摆着的尽是洗净的瓶瓶罐罐。晾晒干后,选了合适大小的瓶子再把酿好的黄酒或酱装进去。500毫升的可乐瓶,刚好一斤。
经过这一出,大家在沉默中用过了年夜饭。
作为家中长孙,她对堂哥的偏爱无可厚非,令我们不解的是她对别家孩子的好甚于我们。堂弟年纪小,不信奉孔融让梨这套,他一哭闹,奶奶扯着就是一顿打。因觉得奶奶不疼惜人还胳膊肘往外拐,三婶记恨了奶奶许多年。你以后不靠你儿子,光靠别人养了是吧?有次三婶按捺不住怒火,出言讽刺。奶奶是好面子的人,被戳中痛处后扬言以后不靠子孙赡养,至今依旧不食三婶家一饭一菜。
相比其他堂兄妹,我是和奶奶相处过最久的一人,但我并不感激奶奶对我的照顾。在我八岁之前,一直由外婆照料。父母一同去了安徽后,我便搬到山上和奶奶同住。两者一比较,奶奶的照顾显得粗糙不堪。
婚前婚后,奶奶的生活都是令同辈外乡媳妇所称羡的。能干的婆婆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替她拉扯大了八个儿女。婆婆过世后,12岁的女儿担起了家庭重任。女儿出嫁后,丈夫接了手。直到爷爷中风,60岁的奶奶才第一次学着洗衣做饭。近20年过去了,奶奶依旧不会使用炒锅,只会用电饭煲炖点熏肉。
几句寒暄便暴露出了我们的疏离。父母好吗?学习可好?好就好。
我和她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从第一天起就意识到奶奶的厨艺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的桌上永远只有一盘猪皮卤花生。老卤中不断加入新的猪皮和花生,只能靠颜色深浅来判断先来后到。不论新旧,它们的味道都一样,腥腻的油垢味。每餐过后,她把它们收进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碗柜中,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如此。第二天,我让叔叔买了两箱泡面,撑过了父母不在身边的一年多。
父母离开那天,奶奶将门前父亲亲手造的狗屋拆下,驮在背上,领着我上了山。我跟在她的身后,觉得她佝偻着背的样子怪异且好笑。每走几步,她都要停下,将竹制的狗屋往背上拱一些,一边朝我和狗骂咧咧道:“快些走,快些走。”
挣的钱她全数收着,自己过着相对滋润的生活。中午11点左右她便到家了,筐里换成了水果和蜜饯,沿路发散给小辈,堂哥总会分到多一些。我和堂弟因为比较淘气,奶奶丝毫不掩饰对我们的嫌弃。
她老念叨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应该待在家中,当时的我虽然年幼懵懂,但我已能从她的语气中捕捉到了些许不对劲,字字句句都是辣的味道。待她念叨完毕松开手时,臂上惨白的五指印很久才会消去。我不觉得她对我的呵斥是出于关爱,反而像一种泄愤行为。幸好父母婚后不久便迁到山下居住,我也少受了许多荼毒,但那双锋利的手成了儿时挥之不去的梦魇之一。
这次难得回家过年,四婶特地张罗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叫上了所有叔伯亲戚,十多人围着八仙桌烫火锅。一时热闹,大家都没察觉什么不对劲,直到听到一声“砰”的摔门声,四叔喊了一声糟了。我们居然忘记把老太太叫上了。
奶奶虚岁十六便嫁给了爷爷。结婚当天她才看到自己丈夫的样子,一个因长期在田地中劳作而被烈日熏烤得黑瘦的男人。
奶奶最疼爱的小儿子伴着她坐在床上,两人一言不发。我不敢上前,只是站在窗外听着奶奶低沉的啜泣声。土房散发着阵阵泥土与菌的味道,伴随着屋内传来的风油精浓烈气息,混合出来的便是奶奶身上的体味。过去厉声厉色的女人是真的老了。仿佛一棵仙人掌落了一地的刺,化成了一滩苦水。
我对母亲说奶奶做的饭堪比糟糠,母亲却毫不意外。她说要不是你爷爷近几年倒床不起,她还不会生灶呢。
第二天临别,奶奶站在拱门前等着我,眼皮更厚重了些,显得眼睛更小了。我上前道了别,关于昨晚的事我一句也不敢提。她攥了攥我的手,手依旧是冰冷有力。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乖一点,别让父母担心了。她的声音依旧尖锐,剐得我心胆发颤。
我一一应下,几乎是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确信我是长大了,因为我对她不再充满畏惧。童年时总是很难挣脱她冷不防扣住我胳膊的手,每骂我一句,便要扯一下作为强调,好似只有那样我才会听进一些话。这或许是职业病,辣酱装瓶时她也经常通过抖漏斗的方式让辣酱流进塑料瓶里。
我对她不再畏惧,但是怜悯是种比畏惧更令人不适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