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上海电影节又把今村的《楢山节考》看了一遍,再一次感受他那种“草疯长”的力气。
不过,今村的控制力已经世界一流。电影节里看了不少日本电影,说起来,无论是《人生密密缝》这样特殊人生题材的,还是《奇迹,那天如此重要》这种普通人生题材的,都是百分百套路小清新之作,但是我们在电影院里一点不感到厌烦,没什么原因,就是日本电影传统中秉持的控制力,那种被小津定义的上半身秘静和被今村定义的下半身酷冽,虽然在今天的日本电影中也稀释了又稀释,但是传统的影响力在。
小津和今村,电影史里最奇怪的一对师徒。今村进入电影公司被分配给小津当学徒,但从一开始今村就严重不同意小津的电影观。粗糙地说,小津处理的,是日本的上本身,今村呢,永远盯着日本的下本身,接受NHK采访,今村也毫不讳言:“我最喜欢女人的下半身”,所以,两人很快分道扬镳。不过彼此观点的对立并没有影响他们一起喝酒,今村说:“所谓师傅,就是实在值得感谢的人。”而师傅小津,如果活得长一点,看到今村确实是坚持不懈拍蛆虫,估计也无可奈何吧。
相比50年代木下惠介版的《楢山节考》,80年代今村版的确展示出更饥渴更血腥更旺盛的荷尔蒙。奶奶不动声色地葬送孙媳妇,又到处找人解决混混沌沌体臭二儿子的性饥渴,终于找到一个老女人,对方倒是不介意体臭反正嗅觉也不行了,但自己是不是太老了点?奶奶就说我那儿子从来没有过女人哪里分得清旧的新的?老女人晚上就去找混沌男,那一段拍得实在元气淋漓,既有生命最底状态的狼藉,又满满动物般的放松和幽默。今村昌平的女演员都有乳房有大腿,连老女人都不例外,发现自己还有性能力,老女人很欢慰,“啊,居然还能用”,而混沌男则孩子般地把老女人的身体又玩又吃,配合着整部电影反复出现的各种动物意象,《楢山节考》既致敬了天下苍生又感叹了生如刍狗。
相比之下,备受评论界欢呼的奶奶上山一段,这次重看,倒觉得太动感情了点。当然,也因为这个段落是电影之眼。当地风俗是,老人活到70岁,长子就要背着上楢山,说是参拜山神,其实是去等死。有意思的是,人性退场时分,动物性和神性一起降临,长子背着奶奶上山,上山路草木通灵般春意盎然,下山路突然大雪覆盖莽苍,巨大的场景转换虽然带来巨大的冲击,但多少削弱了前面强有力的“蛆虫主义”。本来,今村昌平的做法是用日常镇压大悲大喜,但最后的剧烈抒情摇晃了前面的酷烈,这“临终三分钟”,可能今村还真有向他的师傅小津再学习一下的地方。
今村昌平在《草疯长》里回忆,1958年,他在导演小津安二郎和编剧野田高梧写作的别墅边也买了别墅,他常去拜访他们,大家一起喝酒。小津和野田就数落他:“你怎么净写些蛆虫?”今村说他嘴上敷衍了几句,心里却狠狠地骂这个“老东西”,他说他当时就暗下决心:我就是要写这些蛆虫,至死方休!
这个,太值得当下的华语电影反思了。今村的下半身电影撼动了我们的上半身,但是我们的下半身电影,常常连下半身也撼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