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早上她神思不宁。她一直在想:儿子今天怎么啦?吃早餐时就觉得他出奇地安静,仿佛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她熟悉那个神情,当年他出国念医科的时候也是那副神态。他爸要他赴英,他舍不得丟下妈妈一個人在家,一颗心纠结如麻花。从小当他有事瞒着她的时候,脸上就会流露出同样的神情:眼帘下垂,上排的牙齿轻咬着下唇,额头微微冒汗。父子俩常瞒着她商量事情,等一切策划妥当才让她知道。说是凡事不必她操心,其实是因为她帮不上忙,她总是坏事。小时候大人就说她出世太早凡胎尚未组织完整,身上少根筋,一辈子糊涂。总之她的人生就是一个负的人生,如今进入初老状态,她更像装配核心出错永远无法平衡的自行车车把,老是往一边倾斜。

儿子说:妈!别这样!

这时帮佣的安娣从后头走出来,帮忙把轮椅推进她已经准备好的房间。儿子进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很柔和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好像他才是长辈,她是淘气的孩子那样。面对这父子,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时,他和几个朋友常常到她捧酒的餐馆喝酒。他们出手阔绰,给的小费很可观。他们当中一个建筑商,一个银行家和一个酒店老板,都已婚。灯红酒绿的欢场中常传着这样的八卦:五六十年代事业有成的哥儿们外头谁没有一两个红颜知己?在一起久了男人就把女人养下来。私购一个单位把她安置在某花园住宅区一所洋房之内。法律上的重婚罪当时叫做风流,社会上的体面人士除了正室以外,还有二房或三房和一堆私生子。

儿子说:妈妈,至少他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了。

3.晚上

你带一个糟老头回来干嘛?我不要他!

她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上楼。

那时多么自由多么开心。她20还不到,每晚她浓妆艳抹,粘了长长的往上翻的假睫毛去上班。赚的钱不多,但她能做什么呢?从小不爱念书,小学没念完就开始打工。最早在餐馆厨房洗米切菜劏鱼炸肉端盘子,几年后餐馆老板问她愿不愿意当黑狗啤女郎。他们不看文凭,只要长得还可以,会招呼客人就行了。她还有几分姿色呢。虽然父母一直不赞成,但是当她拿出家用的时候,他们从不拒绝。后来他们竟说,只要洁身自爱捧酒也是一份职业啊!洁身自爱?骗鬼啊!她必须穿很短的热裤,小屁股都快露出来了。低胸吊带紧身上衣,不小心穿了太薄的胸罩乳头的形状也会显出来。弯腰倒酒的时候酒客可以看到她深不可测的乳沟,这个最关键。反正干那行就得有被看的心理准备,喝酒的大叔们醉眼朦胧享受家里得不到的情色亵狎,不知不觉就会忘记喝了多少,这也很关键。

他退出她生活的那几年,她父母先后病逝,两个弟弟不务正业,一个吸毒一个烂赌。变卖了老家的菜园地,父母去世后又想卖房子。反正就是一团糟,她也没眼看。她与父母感情淡薄,母亲去世前她才知道弟弟曾经勒索他,他竟然从未提起。中午接到儿子的电话以后,她的心情就非常混乱。此时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人,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当黑狗啤女郎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吝啬,五分钱如牛车轮大的酒客,有一天突然请大家喝酒并给了丰厚的小费。原来他本以为得癌症,报告出来说不是癌症。她记得这个酒客,因为没多久他死了,竟然真的是癌症。这个时刻想到的竟是那个死去的酒客和他的小费。好奇怪啊!

突然间,轮椅上耷拉着的脑袋微微抬了起来。蓬松凌乱的灰白头发下的眼睛微眯,从狭窄的隙缝流出一抹亮光。她皱眉问:你不是说他谁也不认识了吗?儿子说,是啊!医生是那么说的。儿子眼里突然也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轮椅停在门口,她靠在门边,有一点挡路的意味。儿子求饶似地望着她,眼里有一片雾气。儿子说,妈妈,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声音很轻很软,突然觉得儿子的眼神像他,当他央求她不要胡闹时的眼光。有点耍无赖也有点油腔滑调的意味,反正就是一副拿住你七寸的赖皮样。那个瘫在轮椅上的人就像一团发过的面团,随便一指都能把他戮一个坑洞。当年的风流倜傥帅气豪放瞬间消失,曾经有过的旖旎时光也被抹掉了。她就算智商低少根筋还能记得许多事啊!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老天爷就爱开玩笑!开口却说:

她常跟阿娇煲电话粥,其实说来说去也就那两件事:以前当酒女的事,和现在儿子当医生的事。她朋友少,除了阿娇和阿凤以外就没有了,当时三个好朋友一起捧酒,发誓要一辈子做好朋友。她怀孕被包养之后就不做了,阿娇和阿凤继续做了好几年。阿娇不久嫁了人,可惜遇人不淑被抛弃,后来自己开档卖咖喱面到现在。她有时去吃,生意不忙的时候就坐下来聊天。儿子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日子特别难过,幸好有阿娇跟她说说话。阿娇常说她命好,遇上好人如今什么都不必做,她只能笑笑。她其实很羡慕阿娇可以自己当老板,她就没那个能力。有时她们一起到以前那间餐馆喝酒,远远看着新时代的啤酒女郎如何与酒客交流,回忆起当年的风光。当然“风光”只是她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当时捧酒没人看得起。酒客如果带了女伴来,女人都用凌厉轻蔑的眼光盯牢她们。现在有规定酒客不能碰触侍者的肢体,以前常常被一只毛手伸出来在大腿上捏一把。老实说当年她们毫不在乎那些毛手,比较在乎他们一晚可以喝多少。

回到家里气还没消。晚餐除了女佣做出的一桌子菜以外,她另加一瓶黑狗,算是对付了心里的恶魔。酒精一下子从毛孔奔窜出来,舌尖上的苦涩慢慢消解了她辛辣的怨气,脑子里麻麻的很舒服。一瓶不够常常再来一瓶,然后她晕沱沱睡去,梦里就与魅力无穷的建筑商抵死温存。他次日上班前一定先到她的住处看一下孩子,偶尔他们也会上楼快速欢好一回。她的床笫技巧总是令他销魂,对她刁钻刻意开车到他家门口的事,也就只轻轻骂一句。拧她脸颊求她不要胡闹,他吃不消她一次次的冷暴力,万一心脏病暴发她就得背上谋杀亲夫的罪名了。然而心中的恶魔像月经一样按时来侵,她继续玩游戏。日子就在她喜怒无常的情绪和酒精耽溺之中一年一年过去了。

儿子的车子缓缓开进车房的时候,她站在窗口看着。突然又想到多年前她常常把车子开到他家,另一个女人也站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往外看。那时儿子只有几个月大,还没断奶。现在,当专科医生的儿子下了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先出来一张轮椅,然后抱出来一个人。多年不见,他竟然老得那么厉害啊!他的身体变得好小啊!他耷拉着脑袋,嘴角一条透明的口水流下来。头发全白了,但是依稀认得出是当年喜欢喝黑狗爱跟她打情骂俏的男人。

现在突然觉得儿子念医科是对的,现在什么怪病都有。他常说儿子天资高因为是他的种,她就说还不是我生的。可惜念了骨科,若念脑科现在就能给父亲看病了。那年儿子回国后他爸回这个家次数多了,偶尔也过夜,那在以前是没有的。后来儿子开始与同父异母姐姐联系,姐姐结婚他也出席了。儿子知道她不爱听那边的故事,偶尔随便说。他倒是持续来看她和儿子,一直到他中风。之后,那个给她爱给她儿子也给她负人生的人,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2.中午

想想有时难免也会偷笑一下。就她一个糊里糊涂的捧酒女郎,也能生出一个当医生的儿子!虽然一辈子身份不明不白,但是自从儿子当上专科医生之后,好像几十年来所受的委屈也在慢慢消失了。

儿子劈头就说:妈,今晚我带一个人回来,你千万不要生气。他没等她回答就挂电话了。

她突然间明白了。

如今没事做的时候她就爱胡思乱想,常常会想到最早那些年,儿子还没入小学的时候,她的怒气和怨气最旺盛那几年的事。那时怒气一来抱了儿子就上车,把车子开到他的洋楼门口停住,按一下喇叭然后让汽车引擎响着。至于停留多久就看她那日的怨气指数高低而定。他自然认得她的车,是他买给她的;当然也明白她的意图。她想象他浑身不自在脸色惨白额头冒汗的情状,渐渐怒气稍有下降。屋子里厚重的窗帘后立了一条身影,窗子开着,一个女人在说:外面有辆车一直停在门口不知是谁。她听到他含糊回应一句什么。过了一阵子孩子开始哭闹了。她让孩子小哭一阵,等孩子快要大哭起来的时候,她才把车子开走。

最后她总算得到他了。那么多年她一直跟他妻子争,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她,说他不能遗弃一个对他有恩的女人。

她和阿娇就这样常常聊到当年的趣事,重复多次渐渐就觉得没意思。有时也谈到当时餐馆的厨师阿泰,阿泰对她有意思老要带她出去。有时她也会想,如果当年跟阿泰做朋友,结果不知如何。说不定他们会结婚一起开餐馆她也当上老板娘了。对了她还没结过婚呢,竟然就老了。对自己的人生她从来没有什么设想,就是走一步算一步,过一天算一天。走到如今想想也还不错,最重要还是儿子有出息。

当然,他并没有消失。断断续续从儿子口中知道一些事。比如,他中风差点死掉,他动手术了,半身瘫痪,坐轮椅了,不久他失智了。她无法想象那么灵活优秀充满魅力的男人怎么就瘫痪就失智了。她不可能去探望他,她本来就是生活在暗处的人啊!他一直都属于另一个家。晚近突然听说他被送到疗养院,因为家里的妻子生病了。没想到那个老女人竟然比他先走。儿子陪着两个姐姐办理了后事,然后决定把父亲带回家。跟以前一样,凡事不跟她商量。这次他也无法跟失智的父亲商量了。

最后她总算得到他了。那么多年她一直跟他妻子争,可是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她,说他不能遗弃一个对他有恩的女人。她始终没能单独拥有他,后来也习惯了。他们的儿子是所有过去未来这边那边情节碎片的链接。多年没见到他,要说不想他也是假的。他中风之后她就知道很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反正他也不属于她这个家的。那几年总觉得他就好像一片出租的地,她没有权利拥有或探视,完全由租客管理。现在这块地荒芜了要被收回来,她竟还没准备好要如何经营这块地呢。

1.上午

那晚合该有事。餐馆打烊后他和两个拜把子说要换地点继续喝,刚好她们众姐妹也下班了就邀她们一起去。结果那晚就让他们带到酒店开房去了,不久她糊里糊涂成为建筑商的“红颜知己”。知己个屁,他讲话十句有八句她听不懂。等怀上孩子,已经无法回头了。他恳求她生下孩子,发誓他会照顾她一辈子。他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妻子无法再生,他希望能有个儿子。那时事业有成财力雄厚却没有儿子总有些缺憾啊!

一个下午就这样胡思乱想,然后,儿子的电话就来了。

开始她爸妈不肯,一来他年纪太大,二来太吃亏。但他们知道这宝贝女儿其实没本钱与人谈条件。人家是建筑商又是地方闻人,说句没志气的话,给他做小的都算高攀了。可就是吞不下一口气,但又能如何呢?已经怀上了,要么打胎要么赔钱,不管怎样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们做了种种假设,算算,生下孩子还是上上策,至少有个后路。

儿子说:妈妈,爸爸回来了。

文 戈

不,其实还没有消失。

儿子两岁的时候她子宫生瘤,或许是频繁的暴怒情绪引起的,反正那时怨气一来她就只想杀人。她没被自己的子宫瘤杀掉也是命大。后来她想多生一个,最好是女儿,可不知怎地老怀不上。应是子宫瘤留下的祸害吧?也许他注定只能有一个儿子。儿子上学后他负责接送,欢天喜地带着儿子在外吃饭。他真的尽心尽力爱儿子,她猜那边后来也知道这个家的存在了。儿子三年级的时候有天回到家告诉她,爸爸带他吃饭的时候遇到朋友。那个叔叔摸了摸他的头问爸爸:是老二生的?

他通常中午不给妈妈打电话,都是等到快下班的时候打回来告诉妈妈,他值夜班不回家,或迟回家让她先吃。今天,他是怎么回事啊?

她总是喝黑狗。黑狗让她记取当黑狗啤女郎的日子。其实那不算什么光彩的岁月,但是对一个只有负人生的她来说,那段日子也算是泥沼中娉婷立起来的一叶浮萍,迎着日照也会有光彩流转。很多事情她都想忘记,唯有当黑狗啤女郎那一段她不想忘。在她幽微的生命中,那是她一生中最艳丽的一段啊!

到后来就是办一桌酒席,请了女方父母和两个弟弟,他拉了两个一起喝酒的朋友来凑数。朋友外头都有女人,对他的事自然能保密。大伙同桌吃了酒就算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他也改口叫爸妈了,二老根本就无力反抗。他后来给他们置楼并照顾两个弟弟的生活,于是一家人的嘴都被封了。他是建筑商,弄几间屋子等闲事。另外把她安顿在一处隐秘的花园住宅里,等待孩子出世。最初他对她仅是肉欲吸引,打情骂俏的时候说喜欢她屁股大,这她听懂了。他很能说些她听得懂的话呢。生下儿子之后,他也把她当亲人希望她智育能有所提升,但是他们各方面实在相差太远,唯有鱼水之欢那几分钟他们才能被捣碎融合一处。反正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不管时代如何改变,类似的桥段一直上演着。她卑微的人生贴近尘埃,只待风一来就会被吹得无影无踪。

按惯例中午她自己吃饭,儿子在医院餐厅随便吃。帮佣的安娣煮好饭来唤她的时候她正给阿娇打电话,她向安娣挥挥手让她别烦。想想,这些年她过的也算是富太太的生活了。这女佣在家多年,儿子就是她带大的。最早是来陪月,后来把她留下来做家庭工,也算陪伴她。安娣单身,现在她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