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在这里等榴梿掉?”
从我有记忆开始,东北季候风就没有停止过。我出生在马来半岛东海岸,每当季候风刮起,封港了,我和姐姐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爸爸出不了海,乡村里到处淹水,哪里都不能去,他就会呆在家里陪着我和姐姐玩,我会撒娇地一直赖在他身上,感受他那双粗壮的大手的抚摸。来了新加坡,添了一个弟弟,他进了船厂工作,即使是封港天,他还是要开工。就在一个封港天,他死了,听说是跌进海里淹死的。一个一世人在海里讨生活的人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死在海里。
“哈哈!对!就是这样。”我笑着比划着说:“衣服拉上来,泵插进去,一天打四次,一次30分钟。”
外号“大声”,顾名思义就是说话声量很大,很“好靓”,大声不准的意思。这称呼就是揶揄,所以起初他很不高兴,后来我们把称呼简短,叫他“大的”,听起来就像他是我们老大,他就坦然接受了。
“下个月去动手术。在肚子这边挖个洞,插一条管,就可以开始了。”
大声的伸手去摸钱包,头手说:“坤哥给了。”
“你在车上晕倒了,是乘客打救伤车,送你进医院的。”
“我决定在家里进行水洗。”
十多年来,每三个月我都会到这里拿药,每次一大包。每一回诊所医生检查了记录,作一些例常检查,看看血压有没有受控制,血糖指数有没有升高,再问几句:吃了药有没有不好的反应?这之类的话,然后都照单给药,给足三个月的用量。
阿秀长得比我妈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进门之前,我妈很不满意,说:“太瘦了,屁股没有两两肉,以后生养都不容易。”我逗她说:“好,等她屁股长肉,肚子里有孩子了,才娶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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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医生,一定是搞错了。我身体一直很好,没有什么不正常现象。”
“那以后呢?”
“安哥,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他眼神里的严肃,容不得我怀疑他的判断。“为了确认和进一步的治疗,你须要立刻到中央医院去,越快越好。”
在那风雨季节里,我们送走了他。妈妈哭得比季候风带来的雨还凶,从此我那要当妈也要当爸的妈妈,就变成凶悍的自我保护的母老虎。她去打工,姐姐停学照顾我和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妈把我转送去英校读书,因为学校每个星期五都会分发奶粉给学生,我那还在吃奶的弟弟就有免费的奶粉喝了。
“大的到了,他去厕所。”咖啡头手把一杯咖啡乌放在桌上,那是给大声的泡的,我顺手把桌上一个一元银角推了过去,头手接过钱,顺手把桌上的空杯子收了。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在穷开心。
“这么怕死,要怎么赚吃?”
“爸……”
“妈,不要气坏自己……”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搓揉着,而眼睛也控制不住眼泪了,我连忙侧过身子,装作搔痒的样子。
“吃。你有其他的病要控制,那破坏肾脏的药吃下去,对你的肾脏也没有破坏作用了,因为你的肾脏全坏了。”
“哈哈,是你不想赚了?”
一直一日复一日的工作、生活,感觉自己和年轻时一样,还是很健壮,没想到一换上病患制服,经过一连串的扫描、MRI和测试,我就彻底垮了,躺在病床上全身无力,脑袋昏昏沉沉的活像是个严重到没有明天的病患。
“不上大学,你不后悔?”
“Yes, no joy。”
“打算做车脚?你可以吗?”
医生很耐心地为我介绍各种洗肾方式和特点,但是要决定接受什么方式,真不容易。这严重影响一家人以后的生活。
“我很清楚家里的状况。多了我一份收入,你可以安心养病,妈不会那么辛苦,弟妹也可以继续求学。”
“我明天到劳明达街order一个大一点的,人躺在里面,那一定更安全。”
“你下个星期回来拿检验报告,希望没有问题。”
“我的车下个月到期,我不想再拿车了。”
不是肾脏出问题吗?为什么动心脏手术?十多年前动了心脏手术,我才开始吃血薄药的。
“爸,对不起,你不要这样……”
“做你的车踏脚?”
电台宣布:随着社区人传人的发现,本地对抗冠病疫情的级别调升到橙色……我依然到处买不到口罩。
妈说:“不要在婆家跟弟妇比,要在夫家跟弟妇比。”
啊……我的肾脏全坏了!我就这样进医院,就这样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
“我还年轻,以后机会多得是。”
“大声的今天怎么没过来?”
A Level放榜,一家人因为他考到好成绩,还到小贩中心煮炒档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给他庆祝。今天他说不上大学就不上了!我这做父亲的真的没用啊!
“一洗肾就完了,就不能再驾车赚吃,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阿坤,感觉怎样?”一颗两颗泪水嗒嗒地落在我手背上。
这是患难见真情,感谢David的雪中送炭。
东北季候风曾经给我父爱的温暖,也带给我丧父的悲伤记忆。站在走廊上,我任由细雨打在脸上,湿透了的恤衫紧紧贴住我胸膛,我心潮起伏……组屋的灯光一盏一盏暗下来,在这寒夜里开始入睡了。啊!肾病加冠病疫情,这是我一个怎样的封港天?教人百感交集啊!
“比看谁跟家婆的关系好。”
模模糊糊间,记得医生这么说:“尿液检验的结果,你的肾脏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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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不要哭,不要骂医生。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是好人,不关他们的事。”
“晚上10个钟头一次过,我怕影响睡眠。还是分成四次比较好。”看到大家都到齐了,我就继续说:“我早上四点起身,洗第一次,吃了早餐,五点半出车;11点回来洗第二次,吃了中餐就可以再驾车;四点半交车回家,五点洗第三次,晚上11点洗第四次。时间刚刚好。”
我拿下老花眼镜,望着他:“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妈……”
“都决定了,还要讨论吗?”
那不是15年前发生的事,有没有搞错?我挣扎着睁开眼睛。阿秀没坐在病床边,夜里的病房静得只听到轻轻的打鼾声,还有风扇在天花板上追打着风的声音。摸一摸胸口,可以清晰感觉到已经愈合多时的疤痕。哦,我又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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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进去吧,外头风大。”扶着妈妈,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妈,这不是我们第一个封港天,风雨再大,也会过去。”
大家都不作声,女儿跟着她阿嫲回房去;阿秀拿着手上的抹布在桌面上胡乱抹了一下,沉着脸走进厨房;弟弟拉着哥哥也悄悄回房间去。我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胡乱按几下,转了几个台,觉得没意思,关了电视,开了门,站在走廊上,任由东北风呼呼地带着细细的雨丝打在脸上。
“是啊,从望后镜看到她上了另一辆车,心里是有点后悔,就收车了。”
“没法子,找不到spare-part,想杀车又不甘愿。”
“我也知道。但是,我儿子躺在这里。”妈哽咽着,随着嘴巴的张合,唾液飞溅而出。“是因为吃了医生开的药,你才躺在这里,我怎么可以忍受?”
“我等明天1000万的Toto。”
“他奶奶得罪你了?”
这把声音我太熟悉了。作为一个年轻寡妇,为了保护孩子,她何时何地都要装成凶悍的样子,就像随时都准备把对手撕裂。
突然,屁股给大力扭了一下,我立即醒悟,用被子扫去泪水,转过身强作自然地对妈妈说:“妈,阿秀说得对,时到时当。不要担心,过去什么困难我们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样。”
我妈是出名的老虎婆,骂架从没输过。我最担心的是阿秀受得了这个强势的家婆吗?出乎意料,她除了为我们家添了三个孩子,妈妈对她的表现从内心地给她打满分。婆媳好得像母女,连我姐都要妒忌,说妈把她降到最后一位。
“鬼知道她是不是才回到新加坡的?有没有隔离?在那个地方上车,鬼知道她刚才跟多少人在一起?”
“我退得下吗?上有老母下有妻儿。”
“妈!时到时当,没粥吃番薯汤。”
“嗯,吃了15年。”他把一个贴上我的名字、居民证号码的罐子交给我,说:“药我会照旧开给你,不过,你须要做尿液检验。”
“医生,有没有搞错了?我一切都很好啊!”
“今天我sign-on了。”
又是封港天,随着东北季候风挂帅,带着南中国海的充沛雨水君临大地,到处湿漉漉。从停车场到诊所,只有30米路,撑着伞,裤脚还是被打湿了。
这小子,那晚说他的,今晚他就送回给我了。我举起手册要当头拍下,见他举手来挡,于是放低手册拍在他肩膀上:“就会顶嘴。”
“你看一下这些资料,哪种洗肾的方式比较好?”
这家伙真的有读资料。
“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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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坐起身,哎!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
“大的,明天你去阿笑那里,order一个玻璃箱子,放在驾驶座上,你人坐在里面,就保证安全,不用怕被传染。”
有命赚钱没命花,或是少年赚钱老来养医生,都是我们这些底层一世人做牛做马的悲剧。
“是啊,少了他的声音就好像少了什么?”
“你可以什么?你可以取消sign-on,继续上大学。”五个人十只眼睛都瞪着我。
“那么,那些药我还要吃吗?”
“我要你做尿液检查,是因为我看到你的药单里,那些药你连续吃了十多年,里头有些对肾脏的机能破坏很大。不幸的,尿液检验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
“怕你担心嘛。”
“谢谢!”大声的拉开椅子坐下,叮叮咚咚地搅拌着咖啡,享受一下那浓郁的咖啡香。“他奶奶的!刚才一个女的在克拉码头上车,说要去芽笼,一听我就紧张起来。我跟她说,你不介意我开窗?她还没回答,我就故意咳了两声,那女的听到咳嗽声,话都没说,开了车门就冲出去了。”
“妈,阿坤醒了。”
“你躺着。”阿秀用茶匙把温开水送进我嘴里。“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到时你真的还想驾车,找我。”一直没说话的David开口。谁都知道他是把内裤穿在外面的有名的superman,一辆车一个人一个面包一壶水一个空罐,每天猫在车里十多个钟头,是要钱不要命的那种。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喝咖啡也是少有的。
15年前的心脏绕道手术,把我们的储蓄都花光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站了起来,这次看来一样凶险。真的要靠洗肾维持生命,生活一定又陷入困境。在妈妈面前,阿秀故作从容,相信她内心的焦虑肯定跟我一样,现在的她是不是也不能入睡?
“哗,老车吃大油。”
“他奶奶的!”大声的人未到声先到。
“醒了。你足足睡了大半天。”她倒了一杯开水。“喝口水吧。”
“你麻醉药还没全退吧。”妻笑着又喂了我一口水。“医生说心脏绕道手术是大手术,出院后最少要休息三个月,才能驾车。”
那小子被打了,还露出一个傻笑。“你要晚上一次过洗10个钟头的呢?还是一天洗四次的?”
“什么事?”
晚饭后,翻阅有关洗肾的资料,在服兵役的儿子在我旁边坐下,说:“爸,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高血压、糖尿病、高胆固醇、血薄药、胃药,把药当饭吃,吃了十几年。”
“要洗肾,把衣服拉上来,就像汽车打油那样,把油泵插进去就可以了。”老朋友说话都没顾忌,乍听有点幸灾乐祸,其实都是苦中作乐穷开心。
“不驾车,家里吃什么?”
从我有记忆开始,东北季候风就没有停止过。每当季候风刮起,封港了,我和姐姐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爸爸出不了海……
“有什么问题吗?”
一阵沉默。
“春富,你过来。”前晚吼了他之后,在餐桌上,他一碰到我的眼神,就立即把视线移开,好像心里有鬼。
“以后再看诊断结果,医生说可能要洗肾。”
“你还要驾车?”
“好,好。”我放下手上的资料,转身走进房间,那傻小子紧跟在后头。我躺下身侧过脸,挥挥手,说:“你出去,我要休息。”
我弟的经济条件比我好,住的是私人公寓,那受高等教育的弟妇也温柔可亲,还雇用女佣,我妈就不要跟他住,说是不惯。我当然高兴,有老虎阿嫲看住,那三个小鬼都很乖很听话。
醒来,看到阿秀坐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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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
“出去!你都决定了,还说什么?”
这家伙,看样子是深思熟虑的,一下子就点重我的要害,我还有什么话说?
妈笑了:“好心啊,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这年轻医生是不是太小心了?我不抽烟不喝酒,虽然因为是夜班德士司机,生活作息与常人有点不同,我的睡眠还算充足。人到中年,长期驾车缺少运动,肚腩大了,人胖了长肉了,也都是正常现象。十几年来我都按时按量吃药,一切病情都控制得很好,还有什么问题?但是医生凝重的脸色,倒是令我忐忑不安。近来体力有下降的现象,爬多几级楼梯就会气喘,难道真的是吃药吃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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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车前,我们几个夜班司机老友,都会在咖啡店里喝咖啡,天南地北有的没的胡说一通,是情报交流也是纾解郁闷。
“就这么决定。”
我拉起被盖住了头,吼道:“出去!”
一把尖锐带着沙哑的声音在咆哮:“什么医院?什么医生?一种药给人吃了十多年,把好好的肾脏都吃坏了,这是什么道理?你们是救人还是害人?你们说呀……”
“妈,医生说,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阿坤明天可以就出院。”妻子一贯温柔细声地说。
“傻孩子,爸没事。”我抚弄着她柔软的头发,以手掌的粗壮在她发间游走。
“那要怎么比?”
“爸!”一家人都站在我背后,我转过身,女儿喊着扑了过来,拦腰一抱呜呜哭泣。
又是一阵沉默。
“正打算这样。这样可以配合我洗肾的时间。”
“我动了什么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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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医生一面看着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一面问我:“安哥,你知道自己吃些什么药吗?”
“是,我想做少一点。不然真的有命赚钱没命花。”
“你准备退休?”
我确实地感受到老虎婆妈妈那内心的温柔。
妈粗糙的双手,紧紧地而又颤抖着握住我的手,传来一个让人心酸的温度。
捐肾的人不多,等候捐赠的队伍却很长,要等到适合的肾脏,五年、十年都说不准。燃眉之急,延续生命的唯一法子就是洗肾。
“我昨晚读过了。”
哈哈,哈哈,大吉利市!
“记住,财神爷也怕被传染,多人排队的地方不要去。”
“几时开始洗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