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前些日子,柏的女儿已经和你见过一面,当时你还特地向我确认柏是我在名大时结识的同学。其实,你姐夫也认识他,他们还曾是满谈得来的好友,就且先让我说说我是怎样和柏认识的。

从飞騨高山旅行回来后,柏和我之间似乎有了一层如山岚飘忽般的疏离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我还理不出头绪。

眉宇之间,这个青年有一股令人想多看一眼的英伟之气,但眼神里似乎又隐含着些许的沉郁之情。

两人一组,他们正忙着对水稻田里的鸭子、蝌蚪、蜻蜓和远山的倒影,拼命谋杀胶卷,大拍特写照。举起老爸留给我的那台尼康老相机,不动声色地我把他们姿态各异的有趣神情都拍下来。转过头,我对柏说,等相片冲洗出来后,这将会是我们一生一世最美好的回忆。柏微笑不语,静静地伫立水稻田旁,朝缥缈的山岚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远山,似乎陷入沉思。你在想什么啊?我轻声地问。

从飞騨高山旅行回来后,柏和我之间似乎有了一层如山岚飘忽般的疏离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我还理不出头绪。

其实,当我心情郁闷时,也蛮喜欢听塔坡恩的曲子,听着听着,就有如伴随着蜿蜒的河水踏波而去,在落日余晖里窥见人生的跌宕起伏。在串串悠美委婉的曲调里,有时我会想起外婆诉说早年因家乡动乱,她和亲人南来吞武里府后所历经的苦难和煎熬,多少明白生死轮回的不可逆转和成败得失转头空的道理。总之,人,应该活在当下,更应该珍惜和感恩亲人友人给我们的关爱。

(上,待续)

等到冉冉落日快要没入地平线,我们起身朝着草坪旁那斜斜的坡道走去。越过名大行政楼前的小路后,右拐穿过那寂静的街区后,并肩慢慢走回位于不老町的名大国际留学生宿舍。远天悬着最后一抹不舍的晚霞,夜幕已经垂落在留学生宿舍主楼外的那道灰白色小门上。穿越那道窄门,抬头看时,米黄色主楼的每一层走廊上已是灯火通明。左侧办公室前面的小园地里有几株松树,亭亭如盖,有一株孤单自若的小梅树却挺立在一隅。柏静静地走到梅树下,凝望了片刻后又走回坡道上。我们拾级而上,哦,今晚的办公室又轮到和蔼可亲的水野大叔值班。他恰好就站在门口的梯级上,一见到我们就声如洪钟地喊句晚上好(Kongbanwan),我们也向他问好:用过了晚餐吗?他笑说刚吃了一碗味道比较清淡的箕子面(Kishimen),觉得肚子有点鼓鼓胀胀的,想到小园子里走走,看看那株小梅树,是否已有了小花苞。

高山之旅是课余时在相谈室里,有在地的日本同学向柏提起飞騨高山,说那儿向来就有小京都的美誉,引起他的兴趣。柏花不少时间搜集资料,终于计划顺利成行。当他告诉我,班上同学和他要在长周末一起去飞騨高山旅行时,我想都没想就立即说我也要参加。起初他好像有点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答应。他给飞騨高山的天照寺青年旅馆打了电话,让旅馆多安排一间小小的女客房,添两个蒲团床垫;他说班上韩国张郡魁的女同乡也想参加旅行,正好可以和我同房。嗯,这真是一次难得的跨国同学出游,大家还能住在寺庙里呢!

那天我很早就起身,匆忙嚼了几口三文治,喝了两口咖啡后,披上外婆给我编织的粉红色围巾,迎着寒风快步到本山地铁站。买了地下铁东山线西向列车到名古屋站的车票后,心里只想着能早点到达目的地,再到近铁百货大楼的门前和学姐会合。

时间过得真快啊!那已经是30多年前的那个秋末了,也是我初到名古屋大学后的一个星期天早晨。

若即若离的飞騨高山之旅

说完心中激动不已的话后,转回身时青年才发觉学姐和我就站在地球仪的一旁。当时我正好伸出手指,在地球仪上摸索寻找着曼谷的标示位置。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笑笑地和我们打招呼,说他叫徐柏杭,来自新加坡。这么说吧,要不是这个硕大浑圆的地球仪,我又怎么会和柏结识呢。我告诉他,我叫莉塔华,旁边这位是我的学姐玛莉花,我们都来自泰国,两个星期前我才刚到名大,很高兴能认识来自南方岛国的朋友。学姐这时却转动地球仪,故意绕到另一边去,假装在查看其他国家。说着说着,我才知道柏也是在名大言语中心学习的同学,只不过由于语文能力的差距,分班时被分配到语文能力较低的D班,我是在A班,班里大多是来自中国和韩国的学生。

大人偶“奈奈酱” 和硕大浑圆的地球仪

或许,在不经意时,贴心的语言和迷人的音符,已经把我和柏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学姐说,今天要陪我到名古屋国际中心(Nagoya International Center)见学参观,说从名古屋车站的樱通口可以穿过地下街,一路走到国际中心,就当成是星期天的晨运吧。她还说,这也是名古屋留学生入乡随俗的一种浸濡见学,当年她初到名大时,“先辈”学姐们也陪她这么做。见学参观完后,她们就联袂去逛名铁百货店,还在大楼顶层的美食广场,美美地吃了名古屋最有名的味噌乌冬面。

沿着廊道再来到主楼下那一排鳞次栉比的灰色信箱前,我急不及待地打开信箱,兴奋地取出来自家乡的信。柏满脸笑容地说,哦,真好,大概又是外婆给你来信了。是的,是教会我说潮州话的她又给我写信。外婆的祖籍是潮州古城,她说起潮州话时声调轻柔,有一种抑扬悠远的美感,真让人觉得悦耳舒心。信里外婆说,我最喜欢吃的释迦和芒果,今年又丰收了。嗯,每次去探望外婆时,除了能吃到她亲手种的水果,她还会很耐心地教我说潮州话,可我总是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真让外婆哭笑不得。

柏陪着我走在最后头,我们前面有两组人,一组是眉毛浓密但说话时轻声细语,来自德国科隆的金斯基,另一个是个子短小精干,来自意大利拿坡里的博尔多,他有一对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当他想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时,双肩就会微微向上耸一耸,似乎想蹭起自己的高度。另一组则是穿着紫色风衣,步履优雅的金大姐,还有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笑起来双眼眯成两条直线的张尚魁,他们俩老家是韩国的清州。不经意时,我好像听到他用日语很认真地对金大姐说,回国后要进入韩国朝鲜日报,当个杰出的新闻记者。

哦,你可别胡乱猜测,我和柏当然不是在“奈奈酱”的大腿下碰面的,也不是在吃味噌乌冬面时,恰好坐在他的斜对面而认识的。其实,我们是在名古屋国际中心大厅里,那个硕大浑圆的地球仪前面偶然邂逅的。当时这个高挑清瘦的青年,正努力地用不是很流畅的日语和中心的接待员提出交涉。

侬酱,我想,你对于17年前爆发的那次沙斯疫情扩散到亚洲各国后,日本几乎是零感染,没有出现任何病例;你表姐夫却偏偏在那时染病去世,你多少存有一些疑窦吧?其实,面对各类变异的新型流感病毒,人类对它们的了解乃至于防控,总像似曾相识却又似懂非懂,还在探索和研究的漫漫长路上踟蹰。嗯,你姐夫去世时,医生研判他是得了急性流感,心肌功能受损,心力衰竭而回天乏术。

柏不无感慨地说,我们这一代人确实比较幸福,不必像祖辈们,必须经历无情战火的蹂躏和摧残,几经磨难之后才能过上安定的日子。

下课后,有时我会主动留下来等柏,然后一起越过名大门前的斑马线,慢步来到校区对面的丰田讲堂前的大草坪。望着夕照里那片似乎受到特别眷顾的金绿色草坪,我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躬下身子,抚摸又抚摸温润的绿草,然后索性伸直双腿,坐在犹如软席的草地上。人,有时真应该放慢脚步,才不会错过大自然给人类最美好和美丽的恩赐。

是的,能认识柏,能和他在远离家乡的日本,说点潮州话,真是让人窝心惬意。也因为柏,我结识他班上来自韩国、德国和意大利的同学,但阿部圭弘这个名字,当时还没闯入我的心湖里,直到那个提早到来的跨年晚会聚餐里。

——波特莱尔《人群》

我怎么会忘了他呢?嗯,他的全名是徐柏杭,不过,通常我就只叫他柏,觉得这样叫比较亲切。就是柏,他鼓励我勇敢地去追逐心中的真爱,我最终才决定和阿部圭弘走进教堂,在天主的面前结为夫妇,改名阿部圭智子。

我快步向前走,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商店门外,学姐就站在那六公尺高像个巨人般的人偶身边。“奈奈酱”果然换上一身舒爽贴心的浅黄色秋装,细长的脖子上恰好也有一条粉红色的特大号围巾,没想到她和我竟然心灵相通。学姐戴着一副紫蓝色大圆眼镜,心不在焉地瞅着熙来攘往的过客,她就像小人国里的大姐姐站在奈奈姐的长腿旁,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当她察觉我正向她走过去,就一副老神在在地朝我竖起夸赞的大拇指。我记得学姐在名大已经念了五年书,过了年提交毕业论文,就要回家乡大城府阿育塔亚。

我听得有点晕头转向,还好学姐说如果迷路也不必慌张,只要和路人说想去“奈奈酱”大人偶那儿,一定就能见到她。嗯,我心想,好吧,就当成一次入乡随俗的考验和磨练!不过,还好我够机智,出了地铁闸门后,就直接向值班的大叔打听路该怎么走。大叔也真是太亲切太友善了,他不嫌麻烦地一路把我带到那支犹如艺术品的金色时钟柱子下,指着不远处的那栋高楼说,名铁百货就在那儿。

夕阳斜斜滑过柏的侧脸,他的眼神里依然有着些许的阴翳和犹豫,但好像也过有一晌的舒坦和欢愉。弯下身躯,他默默地坐在我身旁,瞅着远天暮色里若即若离的云朵和飞鸟。嗯,为何你总是心事重重呢?我很想问,但终究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我还记得,当时他语气有些激动地对脸蛋化妆得有点浓的女接待员说:“对不起,我真的无法接受你们用60年代的新闻录像影片,来介绍80年代的新加坡!再过些日子,我们的地铁就通行了,影片里大家只看到椰林、甘榜、小河和渔村。繁忙的海港和机场,规划整洁的市容,绿树成荫的植物园,全都不见踪影!看了介绍影片,谁会觉得新加坡是个花园城市呢?请您和主管反映,必须尽快更新的介绍片子!”

初秋清晨的岐阜县,冷凌的寒风翻越过积雪初现的飞騨山脉后,沿着开始变色的山麓,呼啸而来。阵阵凛冽的落山风吹进高山古镇后,就在古朴整洁的街肆里四路恣意窜飞,连豆腐料理店门前的深蓝色挂帘和锗色花盆里的小黄花,也被吹得有点像我们那样,霎时间惊慌失措。衣服穿得暖暖的金玉莲大姐,贴心地帮我系好围巾,将风衣的拉链替我拉得高高的,柏和室友们也赶紧把风衣的衣领,扣得密密实实。

“哦,刚才在飞騨合掌苑里,看到那栋从富山县五箇山迁移过来的合掌屋,不禁想起儿时住在亚答屋的快乐时光。岁月啊,就像水稻田里日光的倒影,在人们不经意时,就会变成无法挽回的过去。”柏有点感伤地说。是的,处身于这远离城嚣的乡野,即使是一阵微风赐给蒲公英的助力,一群小蝌蚪泅水时拨开的涟漪,一缕合掌屋里围炉常年不灭的暖暖烟火,都是令人久久难忘的。抬起头,柏说,远山绿树和池塘里的鱼儿,让他想起儿时住过的乡村,如今已不复存在。

给你发送了简信,确定柏是我在名大结识的新加坡友人后,倏地,深藏在记忆里那个原本模糊的影像,似乎又慢慢变得清朗明晰起来。

我当然知道这位18岁时就出道成名,在泰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年轻作曲家,他的全名应该是詹姆拉斯·萨伊瓦塔坡恩(Chamras Saewataporn)。其实,我在念高中时,就听过关于这位才华洋溢的学长的故事。后来我很荣幸能进入朱拉隆功大学,身边的同学里就有不少是他的粉丝乐迷。据说下课之后,他经常到大酒店和夜总会演奏自己创作的曲子,总之,在大家眼里他是个音乐才子。由于自小就生活在昭披耶河畔,对于母亲河昭披耶,以及河边许多著名的寺庙和故事,他能有别于常人的真切体会和敏锐的洞察力,他构思创造出来的音符,就如那悠悠河水的心曲,充盈着对人生感悟的睿智。

乘了一趟短程巴士,离开市区,来到“飞騨の里”的民俗村。巨轮般硕大的水车倚在老屋的窗边,晨昏不改地恪守着折腾转动的天职,不远处的水稻田里传来潺潺流水声,大地被掀舀浇灌成一幅蓝绿相间的水彩画,我们就在画里,渺小而卑微,舒坦又自在。多么希望我和柏的倒影,能成为这一生一世里最美丽和永恒的记忆,但他总让我觉得有点若即若离。

去过高山的宫川朝市,我们慢步来到高山阵屋附近红色桥上。桥这头有棵伟岸高耸的栎树,就挺立在宫川边,撑起一个深邃的蓝天,另一边的桥头边的两棵青松也不遑多让,伸出枝桠笑迎我们的到来。远山在薄雾缥缈的笼罩中若隐若现,大自然已然深情地在向我们召唤,一旦选择离开游人如织的热闹街肆,转念之间,我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去到更远一点的山谷里和田舍边。

如果无法将自身的孤独巧妙地融入人群,就无法在繁闹的人群中保持孤独。

岁月如歌,在后来的日子里,柏就像个可以听我诉说心事的兄长,每当我提起家乡事,他会很专注耐心的听我缓缓赘诉。偶尔,他也会插上一两句;你说郑王庙吗?我也曾去过,它也叫黎明寺(Temple of Dawn),是纪念你们华裔的民族英雄郑昭的寺庙,他率领军民驱逐了外敌缅甸的入侵。哦,札都甲周末市场吗?里头的东西确实多得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但我不是很喜欢去那个地方。柏还告诉我,他父母都是从中国广东澄海县南来的移民,因此,他会讲潮州话。这么说来,外婆和柏的祖辈,也许500年前曾是同宗的一家人呢。但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柏说他很喜欢听詹姆拉斯的音乐曲子,尤其是《童年》(Childhood)和《河边的房子》(House by the River)这两首曲子,还说这个年轻的泰国音乐家和作曲家的双亲,也是来自中国南方的移民。

学姐说,出了地铁站穿过樱通口,在四排电动扶梯前就会看到那支顶着四面圆形金色时钟的“金の时计”(金色之钟),再左拐走到JR车站前的广小路口,就能看到名铁百货大楼。记住噢,近铁百货大楼的门前有个女时装巨人模特儿,叫“奈奈酱”(NANA-Chan);昭和47年,也就是1972年,她就伫立在那儿,每当换季,奈奈小姐就会换上新装,她可说是名铁百货大楼外最可爱、最讨人喜欢的人偶地标,我们就约在那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