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都拉曼很是高兴,不多时一伙人来到坟场,那里已聚集一些人。鼓声缓下来,坟场内的几盏油灯把四周照得忽明忽暗,诡异非常。阿都拉曼随着纳宁到墓地中央,有个高瘦的男人和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在等着。纳宁一一引介,高瘦的男人是苏东岛的老村长,老村长身边的人穿着黑色上衣,一条阿齐式狭窄长裤,腰间系着半褶的沙龙裙,头上扎着围巾,赤着双脚。此人正是苏东岛的武士瓦库桑。
阿都拉曼说:“带着家人彻夜游走,一路到巴西班让码头。说来惭愧,偷了那里渔夫的舢板,才能过海到这里来。愿真主原谅。”
原来瓦库桑右拳进攻,阿都拉曼顺势将手臂划向瓦库桑的脖子。这是拳术中顺势而为的道理,但阿都拉曼在海上毕竟耗力太多,使出的招式虽精,力量却差之毫厘,送出的一掌劲力忽弱,瓦库桑的拳头则已击到他的胸口。
坟场的气氛更加诡异,鼓声歌声像莫名的吟咏,仿佛在召唤阿都拉曼的灵魂。身心的疲累,陌生的环境,顽强的对手,都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气馁。高手对决更是意志的搏斗,只要一方的气势一弱,对方便可趁虚而入。阿都拉曼看见瓦库桑的背脊微微一缩—— 他必须开始做些什么,瓦库桑已经要发动攻势!
而今又有人上岸,好在不是日本人,而是划着舢舨的一个马来人,舢舨上还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大家都不出门,岛上一个机灵的年轻人纳宁拿着油灯,独自到海滩上,在星空下迎接这几个外人。
阿都拉曼没想到苏东岛上也有高人,他直视着瓦库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两人不动如山,旁人看他们的身影,在油灯昏暗的照耀下,两位武士如鬼似魅。鼓声振奋人心,围观者的心都几乎跳上喉头。
瓦库桑无法收势,头下脚上地翻过去,额头撞上矮坟墓,“碰”的一声,墓碑一角破碎,瓦库桑一声不哼,就此晕过去。
纳宁叹道:“如今战火连连,有什么办法?那里的渔夫应该老早就弃家逃走了!海上都是日军的战舰,今天海上还漏了油,我看到海上到处是火,你竟然还能避开大火,把船划到这里来,真不简单!”
老村长一阵冷笑,退向人群处。瓦库桑皱着眉头,冷冷说:“深夜来访,你究竟是敌是友,我们就一战而决定。”此人快人快语,阿都拉曼也雄心陡起,说:“好,就一战而定胜负。”
瓦库桑呆了一呆,怒吼一声,纵身向前,扑到黑暗之中,双掌成爪,往影子深处一抓。阿都拉曼暗暗佩服他的勇气,但此时瓦库桑再英勇,已于事无补。他虽然准确无误地摸到阿都拉曼的所在位置,但是阿都拉曼在黑暗中身形一矮,顺着他扑过来的势子,双手抓住瓦库桑的双脚,再轻轻一抬。
阿都拉曼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猛地吸胸凹腹,卸掉瓦库桑拳头的一些力量,双足一蹬,左掌撑在一个墓碑上,身子一翻,避开这原本避无可避的凌厉攻势。瓦库桑得理不饶人,左手成爪,一挥手,随着阿都拉曼的翻身之势,抓破阿都拉曼的右脸颊。
阿都拉曼说:“我愿意接受考验。尽管条件对我不利,但是我想以此表示我的真诚。”
纳宁忍不住指着阿都拉的鼻子问:“你一个人,打得过日本帝国的军队?”
村民们在纳宁家里招待阿都拉曼一家,让他们喝牛奶吃东西,然后安排他们到岛上一处小房子住下。这天大家纷纷向阿都拉曼一家问长问短,尤其纳宁和瓦库桑,更是对阿都拉曼敬若天神。众人直到黄昏才舍得离去,阿都拉曼再也支持不住,躺到在屋内的席地上,立刻睡去,鼾声如雷。两个女儿趴在父亲身旁,也都呼呼大睡。
武士可以以武会友,战事却永远只能分胜负。
瓦库桑的身形颇为奇特,虽然矮小,但是手臂却如常人的大腿般粗壮,身上看得到的肌肉都结实得盘根纠结,真难想象他如何练成这般精壮,想必乃是天赋。瓦库桑看似无精打采,但是当老村长给他引介阿都拉曼时,瓦库桑微微睁眼打量,黑暗中双眼竟然精光四射。阿都拉曼心中一凛,暗自喝彩:“好汉子!”
两个武士忽然身形一闪,众人只听见一声怒吼,定眼一看,两人已分开丈许,瓦库桑依旧扎着马步,阿都拉曼却取了守势,一只手撑在其中一个墓碑上。昏暗的灯光中,无人看得清刚刚究竟发生什么事。
纳宁吸了一口气,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汉子没撒谎。他缓缓说:“外人来到苏东岛,必须接受考验,要是打得过苏东岛的武士瓦库桑,就让你们住下来。除非你现在和瓦库桑——”
纳宁瞪大眼睛,心里有些忌讳,不明白这个外来者怎么那么有自信;但他也在这连日愁云惨淡的氛围中,仿佛看见一道微光。
纳宁打量着阿都拉曼,心生敬意,但还是说:“英国人不是已经被日本人打败了吗?你是来避难的吧?我们不想惹麻烦,再说日本军已经占领本岛,苏东岛的好日子也不多啦。”
眼前瓦库桑蠢蠢欲动,阿都拉曼不再浪费时间,呼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全身皆手,但世间万物,处处也皆可是拳。”他身形一闪,没入四周黑幽幽的影子中。
阿都拉曼拍了拍纳宁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家传拳术,叫做 ‘格勇希拉’。是从武士汉都亚传下来的格勇希拉!”
老村长打量着阿都拉曼,说:“如今战事纷扰,作为村长,我有责任保护村民。你是外人,又为英国人做事,是给苏东岛带来祸害的害人精。我们不欢迎外人,这场考验是为了教乖你。但是你只要说一声投降,我们也不为难你—— 让你们马上乘船离开就是。”
远处是无声的呐喊。索姆低头,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几个年轻人扶起瓦库桑,阿都拉曼上前给瓦库桑按摩,瓦库桑方才悠悠转醒。众人又是高唱,又是欢呼击鼓,纳宁和几个年轻人们抬起阿都拉曼,一路走出坟场,众人列队随行,好不热闹,唯有老村长脸色阴沉,一言不语,离队而去。阿都拉曼从高处看见索姆,只见有人帮索姆抱着小女儿,他的大女儿则咧嘴大笑,对阿都拉曼挤眉弄眼。
阿都拉曼虽然卸掉瓦库桑的拳头,但是这苏东岛武士的一拳还是让他胸口作痛。他感到脸上抓痕辣辣的,心中感到烦躁,暗想:“就算平时体力良好,和他比武也未必分得出胜负。难道今日真的……”他的骨头似乎快要散去,只想躺下休息,这时只凭顽强的意志力支撑。四周变得更暗,阿都拉曼知道现在已是黎明前的黑暗,天马上就要破晓。
鼓声又变得缓慢,气氛也更为紧张,瓦库桑宛如石头雕出来的老虎,目光炯炯,随时都要扑上前。这是决定胜负的时刻,没有第二次机会。
瓦库桑拉开架势,全身骨节竟然发出几下轻轻的爆响声。阿都拉曼皱了皱眉,也拉开马步。他们维持着架势,脚踝轻轻挪动,两人身子互相靠近。阿都拉曼的右手腕一搭上对方的右手背,瓦库桑马上侧了侧头。这一侧就避开阿都拉曼手掌指头的方向。就在这一搭手一侧头之间,二人已测试出彼此的武术造诣,心中都暗自佩服对方。
划船人身材精壮结实,虽然掩不住倦容,却是一脸精悍。那人向纳宁要水喝,纳宁飞奔取过水来,只见那人先让船上的女人和孩子们喝水,自己才咕噜咕噜地把水喝了下去,直到小肚胀得圆鼓鼓的。纳宁开门见山问:“你们是从本岛来的?”
又有人从本岛来到苏东岛,使得苏东岛上的人急躁不安。本岛已经被日本军占领,每次传来的消息都让人心惊胆战。先是听说日本士兵屠杀好多华人,然后又听说士兵杀了好多乘乱偷窃的穷人。日本士兵把战船都停靠在附近毛广岛的海域。不久前,一个来自毛广岛的渔夫流落到苏东岛,逢人便哭诉儿子如何被日本士兵杀死,妻子如何被他们抓去,至今生死难测。众人听了无不悲愤不已,却又束手无策。没想到三天后渔夫竟然投海自尽。岛民害怕日本人迟早从本岛找上门来,家有女儿的都害怕得紧,老村长也手足无措,毫无良策。
索姆心中黯然。武士可以以武会友,战事却永远只能分胜负。无论如何,败的一方也永远只会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她知道本岛燃烧的熊熊战火迟早会蔓延到苏东岛,殃及岛上无辜的村民。然而她无法知道如何凭一己之力阻止这贪婪的战火。她必须让自己相信,丈夫今日一战,悟到格勇希拉的真谛,可以凭此智慧,带领苏东岛的岛民们度过这场灾难。
纳宁快快跑入人群,击鼓声渐渐变得急促。阿都拉曼看见索姆和女儿站在人群中,便走过去,握起妻子的手,吻了她的额头。索姆会意,向他微笑,牵着女儿的手,把她们带到人群之外。大女儿口中叫着爸爸,但声音很快就被人群的唱诵覆盖。
索姆看着身旁的大女儿,怀中的小女儿,说:“马来人最伟大的武士汉都亚,把拳术传给你的太祖父。你的太祖父,人称黑武士的武吉士王子,也以这套拳术名扬马来半岛。我想,他们不只靠蛮力和勇气才成名。今晚的战役,鼠鹿的智慧应该也很重要。”
一场考验
索姆却走到门口。她举目远眺,看着那洁白的沙滩,滔滔不绝的海浪,然后缓缓移目,看着远处的本岛。在夕阳的照耀下,本岛笼罩在一片通红的夕阳下,仿佛整个岛屿燃起熊熊烈火。
那人说:“我叫米奥阿都拉曼,在本岛给英国军队教拳。几天前我奉英国军官指令,要我携妻子和女儿们到苏东岛来。”
村民们奋而欢呼,纷纷上前祝贺阿都拉曼。纳宁兴奋地问:“太不可思议了!外来者,你使的到底是什么拳术?”
阿都拉曼说:“这全托真主的庇佑。这一路上,为了避开日本军,我已经划了一天一夜!我们也不想给村民添麻烦,只求能在岛上找个安顿的所在,别无所求。”
舢板上忽然传出哭声,阿都拉曼的妻子索姆轻轻哄着孩子。阿都拉曼转过头,和索姆相视而笑,然后对纳宁大声说:“我们也不想强人所难。如今大家身处乱世,你让我住下,日本军来,我帮你们抵御外侮。”
阿都拉曼感到脸颊的伤口淌下鲜血,汗水把伤口弄得疼痛无比。眼见周围影子如墨,油灯灯光更加微弱,连人群也看不到。他不由自主感到害怕,好不容易避开日本兵,妻女的性命也取决于这一战,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的双手出汗,努力克制不让膝盖发软。就在此时,他看见瓦库桑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一下。
阿都拉曼微笑:“如果你信得过我……”
米奥阿都拉曼眯起眼,朗声说:“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梦见苏东岛即将面临灾难,没想到隔天就收到指令,叫我携家人到苏东岛,这必然是真主的意愿。让我们留下吧!说不定我真能帮得上忙。”
纳宁擦了擦眼泪,说:“我也想啊,但你又不是真主的使者,难道还会有什么法力驱走日本人?让你留在这里,给日本士兵发现你这个英军教官,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加上窝藏的罪名。苏东岛已经自身难保,我们最多让你们在这里过夜,明天早晨,你们就走吧!”
第一层的精神训练乃是“不动念”,由拳术规范念头,如此才不会有妄念。第二层的功法,则是全身随心所欲,念头欲往何处,身便到何处。以此行拳,从此无拘无束,如来如去。这两层的拳术理法,其实没有上下高低之分,实在是看个人资质品性,哪一种法门适合,便由哪一法入门,反正重点在于入门,而不是教条陈规。
索姆的忠告又在他的脑中响起。阿都拉曼所习的拳术,源于汉都亚一系,虽然讲究刚勇力气,却也强调精神的训练。
瓦库桑知道他在害怕!
最后一层的修为,却是不再有身,不再有念头,也就是处处皆是身,处处皆是念头。天地是我身,水土也是我念头所在,万物处处是真主。放弃身心,反而得到了天地万物—— 此为“真一”。阿都拉曼曾和太师父修过这层心法,却始终无法入门。此刻强敌在前,身处劣势,太师父的教导又浮现在脑海中。
格勇希拉
自远方来
阿都拉曼想起从前无数次的比武,索姆从没去看过,为的是要他心无挂碍。但是这次他不再是为了荣誉或信誉,而是真真切切地为家人的生死而搏斗。他的每一处肌肉都在痛,种种条件都不利于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竞技对手,何况自己的体力也已耗尽,然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这个挑战。他深呼吸,转过头,看见瓦库桑双手放在小腹前,低着头在默默祷告。
四周鼓声骤然停下。此时天色已见微光,阿都拉曼定眼一看,瓦库桑头上竟然毫无血迹,皮肉粗厚,真乃得天独厚。阿都拉曼喘着大气,闭起了眼,默默祈祷。经过这一战,他才真正从拳技的境界,方始悟到“真一”,进入拳艺。
纳宁仰头大笑,惹得岛民们纷纷从屋内探出头来。“你?”
阿都拉曼被搞得不知所措。他花了一天一夜奋力和大海对抗,体力已经透支。虽然知道自己家传的希拉拳术精湛,但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锣鼓喧闹声中悄悄问索姆:“你说,我的胜算多大?”
阿都拉曼走到坟场中央,一不小心,差点撞上坟地上的矮墓碑。他收拾心情,深呼吸,开始默默祈祷。矮石碑布满墓地,黑暗中只见幽幽的石影,仿若一个个石头矮人无声地注视着两位武士。神秘无比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坟场,强烈的击鼓声越来越激昂,阿都拉曼感觉心跳随着鼓声,不由自主地跳得更快。
阿都拉曼转头,大声叫妻子:“行啦!上岸吧!”
苏东岛很多地方属于低洼地区,村民们都住在高脚屋,只有岛屿中央是高地,岛上的坟场就在中央。纳宁带着阿都拉曼一家到坟场,岛民们也都出门,随纳宁等人而去,渐渐形成长长的人龙。阿都拉曼没看见纳宁跟人说什么,但大家竟然都像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路上甚至还大肆敲锣打鼓,为即将发生的比斗渲染气氛。
无论如何,败的一方也永远只会是无辜的平民百姓。
纳宁问:“你是怎么避开路上的日本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