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想起前年的秋天,行色匆匆地路过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时,在街角的广场咖啡馆前,偶然邂逅一座古铜色塑像。查阅资料后得知,原来那是克罗地亚著名作家奥古斯特·谢诺阿(August Senoe)的塑像,但是,到底是谁给他系上鲜红色的围巾?是市政厅的热心工作人员?是个被他写的小说深深感动的读者?抑或是谢诺阿胸前的红围巾,是刻意的装饰,想借此传达某些更深层的话语?从资料上得知谢诺阿是个坚持“窥视人民的心灵,看到他们的创伤”的伟大作家。
我们若能在这纷扰芜杂、诡谲难测的世界里,保有一颗初心,何必过分执拗和折腾,因为难以周全圆满的彻底表诉,因为类似自相矛盾的言表,本来就更容易被他人轻率的断章取义,又何尝不是人性特有和独有的表征呢?
既然来了,就随意信步沿着广濑川畔,一路走到纪念馆附近,终于看到荻原朔太郎那尊瘦削雕像就立在馆前不远处。诗人脚穿木屐,左手搁在右手宽敞的袖子里紧挨着胸前,右手五指紧握地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诗人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希望时空如果可以倒流,那么,他就有福分能好好咀嚼广濑川畔那些后来得奖诗人的佳作呢?还是他还在寻思,难道就非得用他的名字作为奖项的名称不可吗?
嗯!一个小小的城市,能有这样诗意盎然的规划和创意充盈的担当,委实令人感到欣慰。记得许多年前,我们的地铁列车里,除了有广告,也出现过本地著名诗人的不同语文诗作,后来不知何故竟都不见踪影。不仅如此,我还记得,当时每天上班时,站在地铁站月台上,对面那大型看榜上还曾出现过像“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和“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类名言,还有英文翻译,但后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荻原朔太郎(Hagiwara Sakutaro)享有“日本近代诗之父”的称誉,他以对近代的孤独感和富于音乐性的诗歌语言创作,让日本诗歌从传统中解放出来,向来被视为第一个成功地将传统日本短诗中的抒情风格与西方自由诗形式结合起来的近代诗人。
我想起在斯洛文尼亚旅行时,亲睹卢布尔雅那(Ljubljana)城内的飞龙桥。这是座著名的地标桥,在左右的石柱上各有一对青铜色的飞龙,张口露出锯齿,一副面目慑人的模样。哦,与其说这是四只长了翅膀的飞龙,我倒忍不住想寻思诘问,难道就因为它们都长了可以自由飞翔的双翼,却又拖着一条臃肿丑怪的尾巴,就非得给它们扣上恶魔和妖怪的帽子吗?甚至联想到《浮士德》传说中的恶灵梅菲斯托费勒斯(Mephistopheles)的模样。我想,斯洛文尼亚人可就不这么低能的作如是想,因为据说这青铜飞龙被征服后终究能够苦民所苦,甘心当卢布尔雅那城的守护神,并没有成了法国著名浪漫主义画家欧仁·德拉克拉瓦(Eugene Delacroix)笔下,那舞动着双翼并伸长了双手,飞越维滕贝格的邪灵恶魔。
如此说来,“震耳欲聋的寂静”和“残酷冷血的温柔”,也决不是人在精神错乱时的表白。我们若能在这纷扰芜杂、诡谲难测的世界里,保有一颗初心,何必过分执拗和折腾,因为难以周全圆满的彻底表诉,因为类似自相矛盾的言表,本来就更容易被他人轻率的断章取义,这又何尝不是人性特有和独有的表征呢?就如尼采在《欢愉的智慧》里说的:“我们不是那种坐在书林中才会思考的人,我们的想法不是在等待书页的刺激时才姗姗来迟;文明的品格是在自由空气中思考,文明走路、跳跃、爬升、舞蹈,最好是在孤寂的山巅或海畔,在那些连道路都会冥思的地方。”
听说日本群马县的前桥市有个出名的“赤城南面千本樱花祭”,而且还有特别周游巴士,让游人一路轻松自在地到赤城山南面赏樱。那儿的樱花祭,除了有夹道相随的千本樱姿,还有黄澄澄的油菜花,以及紧贴着地面笑盈盈的芝樱。樱花祭期间,园区里还举办乡土艺能、在地农产品等的特别展卖会;在名为“世界の樱”的园地里,还种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樱花,包括美国、英国、台湾等地的不同品种,简直令人目不暇给。这就难怪即使不是周末,当我抵达樱花祭入口处时,那坡道上已挤满了黑压压的赏樱人潮。
●广濑川畔荻原朔太郎和我的沉思
●卢布尔雅那城飞龙桥上的断想
沿着广濑川畔,慢慢走回酒店的途中,想起梭罗在他的《日记》里说过的话:“我总喜欢回归我心中那些画面。那是永恒的财产,与人世浮沉完全脱钩,我把它珍藏在旁,以备不时之需。” 哦!真庆幸纵然每一次都是匆匆的行脚,但总算还能回归心中那些静美的画面,犹如得到大自然永恒的财产了。真好!
这么说来,他默默地倚着铜柱沉思,是不是也代表克罗地亚人,不仅仅是很会踢足球,能不只一次的踢进世界杯大决赛罢了,也是敢于反思的人民?据说克罗地亚文学史上19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就有“谢诺阿时代”之称,他也有“克罗地亚小说之父”的称誉。如此一想,真该把他写的那四部长篇历史小说《珠宝商的黄金》《季奥格涅斯》《誓言》及《农民起义》等,都找来读读。哦,不管是近代人、现代人或当代人,人,本来就不该放弃思考的权利,文明的品格的确是在自由空气中思考的。
海勒还得出如此结论:“似乎只有写作给予卡夫卡生活中‘内心深处的力量’,似乎只有艺术才能使世界升华到完美无缺、名副其实,永恒不变的境地。”其实,人的心理活动,不啻一念三千,有时连我们都不肯定书写和言说,是否就能如愿的梳理和弥补那纷纷扰扰、跌宕起伏的思绪。因此,我们才有福分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读到“啊!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烈焰,憔悴的健康”,这类洋溢着“奥似莫能”(oxymoron)的诗句。
漫步“广濑川诗之道”没有感觉城市化的匆匆步伐,因为那樱花、那柳树都没被当成“怪老树”砍掉。只是到底有多少人读过,抑或还记得荻原朔太郎写的《吠月》《青猫》和《宿命》等诗作,我就无法确定。但在来时的路上,已感受到前桥市民是以他为豪的,我除了能看到“荻原朔太郎历代受赏者”诗人名榜,还能赏读诹访桥边朔太郎的《月夜》诗碑,这些都已成路人必经必看的一道风景线。那件以“太阳之钟”为名的艺术雕塑,也传达善意的提醒,人们除了拼命赚钱和追求物质上的满足,是否也该适时地放慢生活的步调,看一看路旁可爱讨喜的儿童雕塑,读一读每个诗人风格各异的诗篇?这样的城市,或许比不上东京和大阪的繁华热闹,美轮美奂的赌场也决不会建在那儿,但不也因此幸免了人口的爆炸和贪欲的腐蚀?
归根结底,飞龙桥上的飞龙,最终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否有改邪归正,才是最关键。这和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倒是有相近之处。当然,文学作品里出现过的邪灵恶魔,确实也无所不用其极的想引诱浮士德出卖灵魂。终究外表的丑陋,比起内心的丑陋和邪恶,更容易令人产生条件反射的反感和寒心。因此,人们向来比较喜欢东方的黄龙,清朝人吴睿花心思写了一部赵匡胤当皇帝之前的青年时期的发迹经历,将宋朝开国皇帝喻为赤须真龙,并将小说取名为《飞龙全传》,应该不会令人感到意外才对。
近日读卡夫卡的《给菲莉丝的情书——卡夫卡的文学自白》,因此也读了埃立希·海勒(Erich Heller)写的介绍长文《卡夫卡的真实意愿》(Kafka's True Will),文中有句值得反复深思的话:“卡夫卡的意愿是没有文本字句的,他的文本字句也是没有意愿的。”海勒还提出一个问题:“到底卡夫卡和那些人们普遍认同的卡夫卡——卡夫卡以自我折磨和类似宗教虔诚的坚定的决心赞成的,称之为世界或真实的东西,是否组成一个外在的真实?他的内心世界,包括意愿,是否和他置身的那个外部世界‘自然真实’地相互依存?”
华灯初上,垂柳伴着粉樱随风摇曳,潺潺流水,向前奔流而去,宛如一首自由畅想的诗歌,就在不远处,还有知名的前卫抽象艺术家岡本太郎(Okamoto Taro)的杰作《太阳之钟》。我对岡本太郎最有名的口号——“艺术是魔法,艺术也是一种爆炸”,总感到有点惶惑和心悸,因为魔法固然引人入胜,但爆炸毕竟让我想起广岛、长崎和切尔诺贝利,以及朝鲜还在发射的导弹,更何况如今网络媒体里,还有真真假假的信息大爆炸。当然,岡本太郎对原子弹造成的灾害,毕竟永难忘怀,今天东京都内井之头线的涉谷站转车连络通道,就有一幅他的公共艺术代表作《明日の神话》。有人认为这件作品,是针对美国在1954年3月初在太平洋两个环礁进行的“城堡作战”(Operation Castle)的六次核子试爆,有感而作的。
看过赤城南面的千本樱,只要拿捏好时间,在特别巴士的回程路上,乘客还可以在群马花卉公园(Gunma Flower Park)下车,免费游览,然后乘下一班巴士回去前桥。不过,因为在公园里有点目迷五色,忘了时光的流逝,等到回到前桥,已是黄昏时分,原本想到有荻原朔太郎纪念馆参观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毋庸置疑,只要是任何类似反思冥想的书写或言说,很可能会被当成是一种自圆其说和自我陶醉,也很可能被误以为只是孤寂的感伤怀旧,甚至是老来痴呆的先兆。在全球日益变暖和海平面日渐上升的今天,北欧出现异常的高温,其实并不异常,但如果因此幻想瑞典15岁的少女葛利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翘课跑到国会外静坐,身旁还放着一块写“为气候而罢课”的板子,就能挽救地球,我们也未免太天真。这好比文莱原本要对同性恋者处以乱石砸死的刑罚,最终也只能暂缓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