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为首富的张弼士曾以一介布衣南渡,其故居如今也成为旅人暂宿的客栈。黄昏一个人坐在光禄第外面的石凳,遥想当年宅邸主人的荣光。据知,当上个世纪末老宅将要出售时,此地早已沦为数十散户杂居之所。再了不起的创业传奇,也拗不过富贵浮云的遭际,令人嗟叹。

把目光推远,不免联想到妈祖信仰兴盛的台湾,从前也是福建沿海移民竞相登陆垦殖的地方。如今已是民主自由的时代,但每到选举将临之际,庙宇依旧是政坛人物拜票的必争之地,只因宗教依然是团结族群的利器。高坐庙堂的神明只是一呼百诺的符码,掌握地方庙宇经营权的家族势力,自古才是政治桩脚牢牢扎根的不二法门。

走访印度庙,入境随俗让祭司在额头点上一抹白色的祝福,我们看到雪山女神不同面相的化身,此刻该思索的不单是她和湿婆之间在神话系统里错综的关系,也许更可以探析华人加入印度游神队伍的心态。他们随着印度同胞一起摔椰子,虔诚地在皮肤和头脸扎针,然而大部分华人却不知他们拜的是何方神圣。反之,不少印度人膜拜道教九皇爷,能明白地道出神祇的名号,彰显出跨界信仰的意义。

文学显然不能解读为只是描绘这些区域和地方,很多时候,文学协助创造这些地方……地理学和文学都是有关地方与空间的书写。两者都是表意作用,也就是在社会媒介中赋予地方意义的过程。

五大姓氏家族相互的结盟和拒斥,追逐各类物资的开采和垄断,甚至为夺取殖民者手中的权益,不惜引发死伤无数的暴动。金钱帝国下的累累白骨,铺成今天令游人赞叹的祠堂台阶,大堂两侧壁上的罗汉怒目以对的是什么?也许,不同人会为安心选择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历史的漏洞也就因之越补越多。

民间的田野调查显示,华人的宗教信仰总难脱离人性中的功利和私欲,鬼神崇拜的目的不外有所祈求,多半和自身或家族的平顺和富贵有关。华人佛道不分其来有自,明白了华人一贯信仰的核心是什么,对于古寺现代管理的种种不如法也就见怪不怪。一般人不留意的碑铭,却凿刻了数百年来移民在宗教里留下的线索,庙宇的功能不是敬天拜地那么简单,最初的作用就是为了让不同派系的帮会结党的所在。挟“反清复明”之名在南洋盘根的洪门,虽有一套会党的结构但并无内核思想,私会党之间的械斗和联盟皆以利益为先。至今,会社力量仍隐然渗透民间,每遇丧葬喜庆都可在报章上的讣闻和贺词看出端倪。

我们此行谈论了这块土地经历过的殖民暴力,移民在这个空间地域曾经拓印的血泪史,当中有沦落异乡的弱势族群,更有加害同胞的牟利帮凶。槟城是马来西亚华人聚集地之一,中国人在英殖民时期远渡南来,有者暴富成一方巨贾,有者滞穷成一副病骨。鸦片饷码的争夺,让后世看清殖民者对苦力的剥削其实是由几个家族操盘,共谋得来的财富再回头造福乡里,家庙和宗祠里风光的牌匾和马路上某个仁翁的命名,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成王败寇的故事更令人唏嘘。

当众神都说断欲是修行的要件,吊诡的是,森严禁忌后面却重逢吞灭人性的魅惑。

史书美曾为“离散”画出终结有时的可能,她认为当移民后裔对土地产生认同、落地生根的时候,就该为“离散”写下句号。对这个“反离散”理论不置可否的人认为,一旦个体又开始移动,离散就没有终止的可能。然而这个逻辑其实也有问题,人口跨国流动在全球化的今天司空见惯,即使再怎么无限拓宽“离散”的定义,也不能再煽情而随意地,把这个名词套在每个客居异国的旅者身上。

三问:谁让欲望宗教化?

2019年7月造访槟城,与一众学人同侪展开一趟名为“华夷风起”的文史之旅。田调期间浏览名人故居、宗教庙宇,在现有史料上启动了回顾和反思的脚程。

当我们在纪念那些离散的祖辈,歌颂他们为昔日南洋和祖国做出的贡献时,是否曾经换个角度反思“革命”和“离散”倒错的面向,孙文身边的能人造就他被神化为民族救星,然后他们就各自隐入教科书外的人海,但国父性格上无法掩饰的瑕疵却始终让我对他的伟大质疑。历史并非一头莽撞的兽,它也习惯了人类偏好造神的脾性,那些因为小我和大爱而一再离散的人都被淹没在岁月里,万千生命的牺牲和付出却不如巧舌如簧来得撼动人心。“大中华主义”思想深植新马老一辈人的心中,即便是早已归籍主权独立的国家,每逢国际政治舞台上中国与边缘族群有纠纷,都会执拗地认为海外华人都应尊神州大地为正朔。离散的悲情,似乎从未画下句点。

车子颠簸经过南侨机工的抗战纪念碑,步伐蹒跚履过孙中山的基地纪念馆,导览老师追溯着前人奋勇革命的事迹,我在寻思的是时光缝隙里微弱的声音。汉人把日本人和满洲人都视为外邦夷人,但事实上华人的血统真的那么纯净吗?古代历史早就告诉我们,李唐王朝其实是鲜卑人掌权,引以为傲的“唐人”不也是华夷混血吗?新马的“海峡华人”又称峇峇娘惹,就是明清时期南来华人和当地土著生养的后代。小时候,常跟着长辈称呼马来人为“番仔”,长大后才羞愧地知道那是极具歧视性的称谓。即便是现在,在我熟悉的方言群之中,依然没有准确称呼马来人的名词,偶尔听福建人或潮州人对话,依旧是“番仔”(马来人)、“吉灵”(印度人)盈耳,而他们浑然不觉那都是不恰当的称呼。华人挥之不去的族群优越感,对异族朋友来说可能也早已习以为常。

乔治市触目所及都是老建筑,钢骨水泥沉默地装载着历史的遗绪,按图索骥的人翻找着它们的身世,举起手机撷取那一霎某个视角的定格。从事文史研究的人都承认,槟城和马六甲是地志书写最好的范式;马华作家黄锦树说,走在槟城街衢,连风里都有故事的味道。遂想起Mike Crang在《文化地理学》谈到地方与空间的书写:

一问:谁的恋地情结?

二问:谁为历史除魅?

四问:离散可有终时?

宗教来到某个地界,和人一样渐渐也会在地化(或曰本土化)。游览姓氏桥,我们看到不同籍贯或姓氏的移民,会带着一尊神明陪着他们飘洋过海。从侨乡和移民史研究资料可以归纳出,地缘和血缘乃至业缘,是当年南来的移民辨认彼此、相互依附的凭据。神明也各有归属,天后妈祖、开漳圣王、清水祖师等各路神仙,都有壁垒分明的信众族群,偶有客闽两族的杂糅也夹带了现实考量的人为因素。

下榻在一栋逾百年历史的殖民地建筑改建成的酒店,经过一天讲座和研讨的脑力激荡,晚上躺在可以睡下三个人的大床,感性思绪此刻才有时间翻涌。

流寓海外的马华作家,纵使从不同角度书写脐带曾经连接过的马来半岛,都隐隐然有一种“回不去了”的况味回旋在字里行间。那个“回不去”不是地理上的羁绊,而是时空不能隔绝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段义孚所谓的“恋地情结”是人与地方之间的一种“情感纽带”,涉及感知、态度、价值观、环境与文化的概念。从鲁白野的《马来散记》、钟怡雯的《野半岛》和陈大为诗里那个“饿得瘦瘦的南洋”,再到黄锦树一直念兹在兹的“胶园记忆”和张贵兴的婆罗洲情结,他们笔下的原乡是成长的印记镂刻在心底所催化出来的图像,持赠童年的自己一份“感觉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

说到移民似乎不能不提到“离散”,这个百转千回的术语从最初的犹太人身上被扩散、移植,如今举凡是漂泊的魂灵都不能摆脱“离散”这个忧郁的名词。

此番同行的王德威曾在《历史与怪兽》一书中,尝试将一头名为梼杌的凶兽唤醒。梼杌原为上古“四凶”(饕餮、梼杌、混沌、穷奇)之一,《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狠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这只人面虎足还长有獠牙的怪兽,成了王德威注视历史暴力的眼睛,他在导言里说过:“这些图腾与禁忌既奉现代之名,在技术层面上往往能更有效率的,也更‘合理’的,制约我们的言行。因此所带来的身心伤害,较诸传统社会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作为这个城市短暂的漫游者,奢谈“地方感”着实不能不感到心虚,缺乏一种情感的联结,过客眼里的老槟城就是一页移民史的纹身。

追踪过去的人总想为历史招魂,然而真相的再现是否能除魅,还是叫人陷入价值判断的迷宫?梼杌作为历史的图腾,驱策它去揭橥华人史狰狞的一面,在地学者也许更应该放开偏执的肤色迷思,坦然厘清祖辈走过的坦途也有拔除未尽的杂芜。毕竟,殖民者治下所谓的“合法”行径(鸦片经销),并不能合理化某些定居华商与之共谋的污点,为之粉饰成苦力吸食鸦片是一种消遣/娱乐,已经沦为价值错乱的二度伤害。

历史并非一头莽撞的兽,它也习惯了人类偏好造神的脾性,那些因为小我和大爱而一再离散的人都被淹没在岁月里,万千生命的牺牲和付出却不如巧舌如簧来得撼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