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栽种妈妈的小女孩
“这些花、这些叶子都是造物主创造的，是有生命的东西！”我说：“造物主用的材料，我们怎么可能找得到？”
“小桑，你还在为你妈妈浇水吗?”我忍不住上前跟她说话。
在寒冷的雪山上，我的心思我的意念也被冻僵。我抬不起陷入雪地正在颤抖的双腿，低头一看，一株细细的浅绿色树苗，正孤孤单单地在这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挣扎着探出头来。我不由得又想起很久以前自己随手写下的那四个字——敬畏生命。
在台湾一所大学的校园里，有好长一段时间，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每天风雨不改地来到花丛边的空地上施肥、浇水。小女孩的爷爷莫教授是我们大学里的退休教授，他就坐在花园旁边的檀木长凳上，一边看书一边叹息一边偶尔眺望一下正在忙碌的小孙女。
“你相信有一天妈妈也能像这花苗那样从泥土里蹦出来？”
我感觉着手中的花瓣是那么温柔细致，又是那么坚韧厚实。
“小桑，你在做什么？”
毕业之后，我们一如鸿鹄展翅追求理想，消失在各自的天空。小佳自此之后都未曾见面。阿瑾和德毕，兜兜转转之后竟然到我居住的城市落脚，我们才又重新开始往来。
1.泥土里的秘密
我毕业的那一年，相信小女孩已经能够理解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了。但有一天，我又看到她在花园中浇水。
小桑用力地点头。这样一个年幼的女生，竟然跟我聊起生命。与她道别之时，她知道我即将毕业，硬要我送一点东西给她做纪念。我身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本活页纸。于是我随手翻开第一页，在上面写了 “敬畏生命”四个字，便把这本活页纸送给她。
小女孩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在她闪烁的目光里看到了殷切的盼望。
出土的这个玻璃罐，让我深信土地里潜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它能带来生机，也为人们带来无限欣喜。于是我想起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我多么希望土地也能施予她特别的怜爱，破例将那份不符合科学的惊喜赏赐给她。
此刻，我心里充满感恩，我感谢小桑让我从心底明白生命的尊严。
小桑的一番话向我见证生命的可敬可畏。我望着小桑，知道她的母亲逝世了，但是她却把她身上和她生命之中有形无形的东西遗传给小桑，小桑是活生生的一个生命，承袭父亲母亲的骨血、性情和外貌，这一朵花这一片叶子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奇迹！
我们各自选了满意的玻璃罐，慎重地将心事写在一张精致的信笺上，把信笺折起来塞进玻璃罐里密封之后埋葬在土里。
“我在浇水。”他指着躲在花丛中一株小小的花苗：“看，这花不久前死了，我们把种子埋在泥土里，它又长出来了。我的妈妈也死了，我要把妈妈的相片种在泥土里。”
然而，玻璃罐重见天日，已经是很多个十年之后的事……
与小桑的邂逅，只是生命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我猜想，也许因为这小女孩格外纯真，格外善良，才获得我那时间猎人的青睐，把她猎取关在我的回忆库里。尽管岁月已经带我走了很远，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这个拥有美丽心灵的小女孩。然而，小女孩豢养的那个时间猎人，却不曾把这个情节猎下。长大之后的小桑，相信已经不记得那些她曾经珍爱过的花花叶叶，以及那本写着“敬畏生命”的活页纸。
然而，玻璃罐重见天日，已经是很多个十年之后的事。
“它们不是用布做的，也不是用纸做的。”她说。
她没有回答我，却捉着我的手，要我去触摸那些花瓣和叶子。“你知道这些花和这些叶子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吗？”
就在这时，我们邂逅一部电影，成龙和舒淇主演的爱情片，片名是《玻璃樽》。忘了是哪个角色把一封情书塞在一个玻璃樽里，然后把玻璃樽抛到海里，任它去流浪，去等候若干年后的有缘人偶然将它拾起，然后读到里面的绵绵情话。一番寻寻觅觅之后，素昧平生的写信人和收信人终于在某个时空见面，然后共同谱写一段美丽的故事。这样的情节浪漫唯美，但我们偏偏不肯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奇缘。一群心浮气躁的少年人当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去等待一场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试验。尽管如此，玻璃樽的秘密，却是一个美丽的游戏。阿瑾、小佳、德毕和我决定在我家后院红毛丹树下埋下各自的秘密，并约定十年后，再一起将经岁月沉淀之后终于成熟的秘密挖掘出来，相信会是一个更美丽的邂逅。于是，我们各自选了自己满意的玻璃罐，慎重地将心事写在一张精致的信笺上，把信笺折起来塞进玻璃罐里密封之后埋葬在土里。
埋下玻璃罐的那一天，我们还是满脑子奇思异想的少年人。那时高中会考刚结束，一个个超重的脑袋迫不及待将满腔的重担倾囊倒空，腾出来的空间顿时宽广得让人感到些许不安。时间变得空洞，但我们的思绪还是活跃的。终于挣脱功课和考试的枷锁之后，自由无处不在。一群年轻的心自是不安分地飞扬起来，尽情挥霍过剩的青春，也着魔似地去探寻神秘的未知。
我有点后悔将玻璃罐交给德毕，何苦让他这样伤心痛苦？属于他的那个时间猎人此刻精力正旺盛，在玻璃罐中忙上忙下，辛勤地为主人摆上从汹涌奔流的时间长河里猎取的桩桩往事！这些快乐和悲伤的往事，都是德毕和阿瑾共同拥有的！德毕抱着玻璃罐泣不成声，笨拙的我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阿瑾还不到50岁，但是失智症已经提早缠上她。这几年来德毕带着她四处求医，她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她遗忘了所有的一切，我们这些老朋友，我们愿成为她的时间猎人，为她猎取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回忆！
在家乡短暂做客之后，回到我驻足的城市。我特地去阿瑾和德毕的家，郑重地把玻璃罐交还给他们。德毕接过玻璃罐，不禁潸然泪下；阿瑾垂着呆滞的眼睛，坐在德毕旁边，像一棵树那样安静，只偶尔听着风稍稍摆动一下，始终不肯抬头看我一眼。她还活着，但是她生命中的那个时间猎人却先行离开，带走他所有的猎物。没有了时间猎人，阿瑾萧条的生命便没有过去未来，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旁人，甚至没有自己！
小女孩叫小桑，穿着一身美丽温暖的小洋装，戴着一顶红色小绒帽，耳后垂下两条细细的小辫子，刘海下，两道眉毛又长又浓，大大的眼睛里，两颗灵动的眼珠子闪烁着梦一般的光明。
那一年我正在瑞士的雪山上旅游。大学同学捎来一则当地的新闻——一对情侣相约殉情，女的喝下半罐杀虫剂之后返魂乏术，男的在吞下一小口杀虫剂之后即刻后悔，亲自打电话召救护车，结果获救。细看，赫然发现那为爱情轻易舍弃生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台北某大学退休教授的孙女——莫小桑！
每个人生命中都住着一个时间猎人，他以精湛的箭术和高超的技艺，在如飞的光阴里，快、狠而准地猎取那些稍纵即逝的情节，把这些情节储存起来酿制成色彩斑斓、五味杂陈的记忆，然后把一个个记忆拼凑堆叠起来，建构一幅称为人生的图像。
若不是孩子们在他们外婆家红毛丹树下玩石头和泥土，这群少年的秘密恐怕要随着早已褪色的记忆永远在地底下冬眠。被孩子们不小心找到的玻璃罐属于阿瑾的。打开玻璃罐的那一刻，我内心激动不已，虽然我早就知道阿瑾的秘密。待孩子们离开之后，我又回到树下挖掘，但始终找不到另外三个玻璃罐。也无所谓了！此刻看来，少年人的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外就是心里暗恋着什么人。这时候似乎也都不重要了。唯独阿瑾的秘密，虽然这秘密多年后蜕变为现实，却仍旧珍贵无比，她豢养的时间猎人已死，死在她尚存的气息里，死在她还在跳动的脉搏里。这封信是她丧失说话能力之前留下的心里话；是她忠诚的思想、情感和承诺，也是她给多年后的自己和我们的一个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