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杜运燮后期作品,直接写热带主题,如《热带风光》(1953)、《晚稻集》(1988)、《南音集》(1984),《你是我爱的第一个》(1993)皆为学者所知道。目前新马学者开始注意他的南洋经历,如罗湘婷的《杜运燮诗歌表现艺术研究》,许文荣的《杜运燮诗歌中“情感”与“形式”的动态关系——以南洋诗集〈你是我爱的第一个〉为个案分析》与《搭建中国与南洋的鹊桥——论杜运燮诗文创作中的双重经验》等。许文荣的论文《诗想越界:杜运燮的中心—边缘对话》指出,杜运燮流露他当时的双重认同与双重经验,这种情感后来牵系着他一生的创作。但杜运燮在西南联大时代登峰造极的代表作,最值得深入研究,他在抗战、爱国、西方现代主义,尤其很爱登式的诗中的南洋想象,尚待开发。

在纪念五四新文学100年的时候,我们亟待开展中国现代文学另一领域的研究,五四新文学传统影响东南亚的文学,但在东南亚暂时侨居、移民与本土生长的作家,很多再回归中国,他们把南洋想象的传统建构在中国新文学里。上面只是用两位作家为例子,其实很多中国作家的南洋想象早已改造中国新文学的基因,这些问题足够书写成一部大书,值得大量学者研究这课题。比如林万菁《中国作家在新加坡及其影响》,黄傲云的《中国作家与南洋》,孙爱玲《论归侨作家小说》,虽然当初注意力是中国面向南洋,反过来,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作家如何把南洋想象的传统建构在中国新文学的书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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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骆驼祥子在老北平旧社会的挣扎,就是热带雨林的神话原型。(互联网)

在东南亚,第一代华人作家用自己的中国语言书写完全陌生的异域环境与生活,到了第二代本土出生作家,他们要用几乎是外国语言的华文书写属于自己本土的社会与生活,因此两者在幻想上都须要做极大的调整。我在别处已引用许多例子,讨论过新马华文作家如何从事本土性建构,从单一族群走到多元文化的书写。

自己的图像就在眼前。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老舍从伦敦大学教中文结束回国,在1929至1930年在新加坡华侨中学教书五个月期间,曾以新加坡为题材,写了一部六万字的小说《小坡的生日》,预言在南洋森林地区的新加坡被殖民的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开发南洋原始森林,变成花园城市,最后团结起来,成为土地的主人。老舍短暂的居留,由于生活在华人文化政治中心的华侨中学校园,很快就能以东南亚殖民社会底层的多元想象写小说,完成象征最小的南洋书写《小坡的生日》。

五、五四想象与南洋想象对话之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南洋想象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橡胶树是早年开拓南洋勤劳的华侨之化身。绿色的橡胶树从巴西移植过来后,再依靠华人移民的刻苦耐劳,才把南洋时代的蛮荒,毒蛇猛兽,原始森林,通通驱逐到马来半岛最险峻的主干山脉上。所以橡胶树象征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早年的拓荒者,同时也是经济的生命线。

一切是镜子,是水,

(下,续完)

没有方向和希望,

新马的华文作家本土化的幻想,以橡胶树记载殖民时代个人或千百万个华人移民劳工的遭遇,以表现殖民地资本家剥削的真象,正适合各个现象。橡胶树与华人都处于经济利益被英国强迫、诱惑来到马来半岛,最早种植与经营橡胶都是殖民主义的英国或西方资本家,天天用刀割伤树皮,榨取胶汁,正象征资本家剥削与穷人忍受凶残欺凌、苦刑的形象。橡胶树液汁干枯,满身创伤,然后被砍掉当柴烧,这又是殖民主义者海盗式抢劫后,把当地的劳工当奴隶置于死地。

无尽的噪音……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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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运燮把南洋想象潜伏性基因悄悄放进诗歌里。(互联网)

现代想象是创造新文学的开始。中国现代小说史,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中一个五四反传统的狂人的幻想开始,也就是加入鲁迅的现代医学与心理迫害狂的文学想象。这种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的现代文学想象,开创一种新的文学传统。东南亚华文学是从中国作家的想象南洋开始,再由本土落地生根的作家的文化转移,用铁船、橡胶想象,用新符号承载新生活经验,目前这种本土多元文化的文学想象,已创造出具有边缘思考,多元文化、族群的一种新传统的东南亚华文文学。

这里展现他的西方诗学,艾略特等现代派的利用矛盾修辞将矛盾对立的概念和事物组合一起,造成一种复合的情景,从而给人予多层心理感受,知性与感性的溶合。但是小心深入的阅读,我发现乌云、阳光、忧郁的意象来自南洋想象。像在南洋群岛生长的诗人威北华也常用的意象。这些都不是孤立的风格。杜运燮的《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除了墓的形象:“平的也可以,像个小菜圃,或者像一堆粪土,都可以,都可以,只要不暴露像一堆牛骨”,还有旷野的狗,都是马来西亚的想象。1944印度写的《夜》里的树、落叶、旷野狗吠,都像我小时候的马来西亚甘榜的情景。1945年写的《山》,杜运燮写从平原与山,他的平原一看就感觉到像写他小时候在马来西亚霹雳州的实兆远大平原,果然他写道:“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老舍回到中国,1936至1937年在杂志上连载长篇小说《骆驼祥子》,1939年首次出版单行本。人在南洋热带丛林困境的意象与叙事,继续进入老舍的城市小说《骆驼祥子》里,描述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时期,人力车夫祥子在旧社会的迷失与悲惨命运。当年的北平,犹如东南亚的热带森林,使人迷失与堕落。老舍受了长时期在东南亚,尤其在新加坡写作的康拉德的热带雨林小说的影响,康拉德的白人往往在原始丛林里为财色而堕落;老舍的骆驼祥子在老北平的旧社会的挣扎,就是热带雨林的神话原型。

《微型黎紫书》中的第一篇微型小说《阿爷的木瓜树》,用很怡保的想象创造一家三代的马来西亚华人,热带雨林常见的木屋、橡胶树、木瓜树、热带暴风雨,及英国殖民地开始建造的老人院、华文报纸等意象,最后建构马华文化传统的危机感。过后她又在《天国之门》与《山瘟》中,再度用阴暗的、马来西亚华人的幻想,重组很马来西亚热带雨林的雨水,阴沉潮湿的天气、恶心腥臭的橡胶厂、白蚁、木瓜树,创造她的边缘话语小说。她的幻想又与1980年代以前的作家的幻想不一样。这是第二第三代华人东南亚华人移民的多元文化想象。

另一位中国作家是诗人杜运燮,他把东南亚多元的南洋想象潜伏性基因悄悄放进诗歌里。杜运燮生于马来西亚的霹雳州实兆远甘文阁杜的橡胶园,小时一直随同父母居住在橡胶园的亚答屋里。小学与初中时期,还帮忙割树胶。这种热带雨林的生活,或者南洋想象,造成日后所谓九叶派诗人中唯一诗人作品特异的境界。杜运燮因为在马来西亚接受中小学教育,有基础中英文,到中国后进入福州英国教会创办的福州私立三一中学,1939又到昆明的西南联大外语系就读。他的英文造诣与阅读,使其诗歌与西方现代主义接轨,奥登、艾略特、里尔克等的西方现代诗,成为他的诗歌传统之一。他追求一个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以达到知性与感性的溶合。除了兼具现代性及现实性两大特色,很少学者发现马来西亚热带丛林的经验与感受,更是他爆发创意性的南洋想象,使中国诗歌出现新的传统。

空间通过一种诗学的过程,创造感情与意义。经过这个程序,本来是中性的、空白的空间,就产生了意义。在诗学的过程中,作者的思想、感情、文化、知识、社会意识都被其幻想力吸收与综合起来。纪念五四100周年,我们可以清楚的解剖中国早期移民作家想象南洋的文学书写方法,以及第二代东南亚华文作家的本土多元想象。这是建构阅读/研究东南亚华文文学的第一步。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五四想象与南洋想象对话100年后,我们更发现文化交流的规律下,东南亚的多元南洋想象,也反过来影响中国作家。中国五四作家中,最早以东南亚的南洋想象书写中国现代文学的是老舍。我在《老舍小说新论》一书中的两篇研究论文《从康拉德的热带丛林到老舍的北平:论老舍小说人物“被环境锁住不得不堕落”的主体结构》与《老舍〈骆驼祥子〉中康拉德〈黑暗的心〉的结构:克如智堕落的热带森林贸易站与祥子沉沦的北平的三个驿站》里指出,老舍受了在新加坡写作的康拉德的小说及热带丛林为人类困境的意象之启发 ,把北平黑暗的社会,比喻成一座使人失落的森林城市。

本土作家利用其东南亚的想象改造语言与意象,让它能承担新的本土经验,譬如一棵树,它居然也具有颠覆性的文化意义,一棵树就能构成本土文化的基础。吴岸的婆罗洲想象在《达邦树上》选了达邦树(Tapang),它是婆罗洲生长的一种树木,木质坚硬,树身高大,在砂拉越的伊班族民间传说中,它是一棵英雄树。它最后都被殖民者砍伐掉。

这是重新幻想,重新建构新马本土历史、地理与社区时,本土幻想在本土化华文文学中的试验性作品。

批评界还未认识杜运燮的想象超越中国新诗传统,里面暗藏南洋想象。最早展现在第一部诗集《诗四十首》里,他在1942年发表《滇缅公路》及其他滇缅公路上系列的抗战诗,马上得到朱自清、闻一多的肯定,一鸣惊人,因为他把五四、西方现代主义与南洋想象三种传统融合一起,创作了新品种诗歌。刚好滇缅公路属于热带,他的敏感触觉发挥了魔幻式的想象。他在中国最早的作品如1942年的《水仙花神》(原题英文Narcissus)就展现独特的手法:

被英国人移植到新马的橡胶,很象征性的说明它是开垦南洋勤劳华侨之化身。我在《在橡胶王国的西岸》曾说: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文接上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