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特殊的魅惑
这些观点可借来阐明我读吴耀宗(早年笔名韦铜雀)诗作的感受。这魅惑,从90年代逆反新华主流诗风的诗集《孤独自成风暴》(1995)开始就存在着,后来延伸到《火般冷》(2002)富于魔幻现实手法的微型小说集,直至诗人去国远行,表现一种后际遇的生命状态和视角的《半存在》(2008),而后在香港安家落户的《逐想象而居》,再到如今冷静沉潜又昂扬豁朗的《形成爱》,感觉在隐匿与显现之间游移,恰似与诗人多年的情谊;远了又亲,近了又疏,这种读诗的体验一直都在。
确是,读《来到2016年的西洋菜南街》时,感觉诗人对香港社会现状的关注与本土知识文化人没有分别。蜗居岛国藏身书斋的读者如我,“西洋菜街”只能在港岛作家的书写文字里尽力想象其历史语境与地方原貌。然而“上火了你/上火了我们,知道/上世纪以前你是清热解毒的/一公里长的变迁/变走了农地,变走了芒角村……上火了需要/下火,但是/卖书的,电梯越搭越高/卖唱的,走音走入虚空/卖谎言的,狼心剧烈跳动/给人卖命的,用五湖四海的阴虚……”,这“上火了”的焦躁与愤懑,双城之间是有某种程度的不说自明的共识及默契。我们上火时都喝“西洋菜汤”降火,彼此饮食习惯相近,观感思维也就靠拢,这是人之常情。读吴耀宗的诗像拿巴冷刀砍人,诗里的血腥暴力只是“虚拟实境”或谐拟,想砍人的是意念里充斥戾气的我,非学者气质的诗人。在一定程度上,诗人仍保持他文青年代的人间秀气。
手机简信画面上映现诗集《形成爱》的封面图像,倏然心悸。书名以外,光暗分明的铅灰色拇指轮廓清晰且铮铮有力的竖着,仿佛一指定型,形象突出,想象无限。原来是诗人的摄影作品。犹如他过往的诗集每一本都有令人遐思的封面设计与书名,其诗作更让读者反复咀嚼,不断思索,或无从把握,难以穿透,遂止于审美。
曾在新华文学课堂上展示过这首诗,白底黑字映现在简报上,且用红色及粗体字标示“困境”,暗示困境的存在。这是教学者的意图,利用视觉效果,以为会有教学成效。但没有讲解,让学生默读,有人细细品尝诗句,还是自由联想或干脆放空?讲堂一片静默,灯光明亮眩目,我看不清楚年轻人的神情。
意念与文字难分界线
不过,诗人的语汇与文字张力不时会让人火气升腾,且遐想联翩。“我把九牛二虎/都给了呕吐/呕吐石头给了食道血的湿度/用来清洗现实话语的染缸可以吗?/用来灌溉枯死的穴道和笑容可以吗?”此诗题为《在我不断呕吐石头的时候》,这独创又歧义性丰富的意象,读者能不设法揣摩何为“呕吐石头的时候”吗?
作为诗人,吴耀宗是形成了。香港诗人廖伟棠在评析《逐想象而居》时指出:“常言道,学者之诗风蕴藉,吴耀宗的诗中风流和惊艳的一面,也是深藏在蕴藉里的。读这本诗集,我最叹服的是作为一位诗龄二三十年的成熟诗人,而且一直在学院氛围中进行创作,竟仍能努力打破自我定型,释放诗歌中的欲望、气概甚至顽皮、尖锐的实验,这令他摆脱一般学院诗人难以摆脱的拘谨,嬉游于文字的喜悦海洋中。”后来,廖伟裳更看出:“诗人吴耀宗在港人吴耀宗的身上得到了自由,自由来自对身处的城市的不自由的危机感,集中不少与这几年香港的政治现实、民生矛盾有关的诗都成为了他最放得开的作品。”
没有沉默
再瞧瞧“November:一诗:“去死吧,十一月/去死——/都热成这样子了/你还有脸称十一月//去死吧,十一月/去死——都晒成这样子了/你比十月无耻……坟墓你若不自掘/我就插你双眼/我就顶你的肺/我就往你头上爆樽/我就挑断你手筋脚筋/割掉你的春袋//我要一把火/烧掉你秘密的家乡/烧死你地下的父老/让你深深地后悔/秋天不是你说了算”。是吧,霸气十足。武侠小说里的叙事语言,不就如此。恰好这语调跟我的脾性契合,感觉痛快极了。诚然,诗里的私营意象或个人象征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困难,然而这具挑战性的解读过程,提升阅读的愉悦,吴诗的存在价值也在此。
诗人在自己的时代里是否拥有大量的读者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在每一个时代,他至少应该有少数的读者。
——艾略特《论诗与诗人》(1957)
之后,从王润华教授写的序《走向后现代主义的诗歌——读韦铜雀《孤独,自成风暴》》中摘录几个关键句显现在简报上:“无潮流、无权威、无大师时代的诗歌”“诗中许多现象无法归类为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当中又加入一段评论里的阐述:“吴耀宗的诗很难用某些诗派来评量,它不按规则与经典的创作风格,目的就是要以自己的作品去寻找、试验一种新的诗风,带着高度的自由去构思与使用技巧,单看诗题语言的多样性,就知道它们没有固定的规则,反叛一切中心与权威,因孤独的创作,内涵便形成一种风暴。”
作为诗的读者,我还在形成的河流上,发展变化都在浮荡。诗人说:“灵魂渴睡的时候要上岸/飞鸟放下双脚成为地标/我只能用时间抹身了/抹出根须般的皱纹/但我知道从梦中取火/春花可以斩金/秋月可以截铁”。我明了,“逐想象而居”需要对生命意象有超凡的想象力和淬炼语言的精深内功,吴耀宗已修成,相比之下做一个读者轻松惬意多了。感觉可以随身带着上路,遇到有感觉的诗篇就停下来,驻足片刻也好,长期滞留也行,自我以外,不容他人置喙,也无人能干涉。所以,我在不同的情境下翻阅吴诗,重读、再读、误读,每每自得其乐。就像别后碰面,诗人爱在言语间调侃我,我不回话,让他也从中得乐。彼此的情谊,大概这样才留得住。
读吴诗,魅惑不都是情绪的,有时是深沉的感触,对生命的,对人情世故的,也只有经历了,才明了。比如读到《群体》的“密集地与自己以外的人/生活到不能/再远一寸的时候/形成爱/存到不能/ 再近一尺的时候/形成恨”,起先一阵悸动,慢慢沉淀下来,心头就沉重起来。爱与恨寸尺间,人情如此幽微,人生竟是无奈。这是我的误读,诗人的写作意图或不至如此。
自成风暴
教学者就是这样,已经强调重点,仍觉得不够,还要进一步解说。想给不熟悉诗人与诗作的年轻人,认识一位“诗定终身”的本土诗人,在岛国诗坛独树一格,自成风暴。学生是否理解,不容易考查,可是我把自己教懂了。然则,关于爱情,关于缘分与命运,是难以解说的,只能自己体会,各自承受。
可见,诗、小说、电影;阅读、生活与文本互涉,在诗人的意念与文字里已难分界线,频繁跨越,来回往返,亦为乐事。犹如初读《两生花》没有特别的感受,后来在现代性及其理论中翻滚多年,身心俱疲,准备从职场急流勇退的前夕,在书堆里抽出《半存在》竟瞥见了它,宁静中重读,生了感觉。“半生的训练/使我们一直比上帝更讲究秩序//把所有的左边摆在所有右边的左边/把所有的上面放在所有下面的上面/即使漩涡/过后必定还原出生命的沉淀与平静//有一天声音乱了/光和影乱了/选择和结果全乱了/发现配置了相同的肉身/在世界的另一端/你我原来只是半存在//一个毁烂,由另一个接场/一个完成,在另一个的消亡上/半生的训练/使我们深深地悚惧/偶然竟是一种不为什么/无从抵御的暴力”。是“半生的训练”勾引出我切身的体悟?也不确定。倒是诗后记:“《两生花》(La Double vie de Veronique)是波兰电影导演奇斯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e)在1991年的杰作”,让我好奇到网上搜索,浏览一下我不可能接触的电影片段。
语言学家韦根斯坦说:“在不可言说之处,我们应该保持沉默。”但诗人不可沉默,读者想听到诗的声音。是以,作为诗人,吴耀宗没有沉默。
现代性里没有既定的规则或秩序,所有事物都是人为力量的操控。操控者渐渐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往不利,自我意识膨胀到极致。殊不知,命运就是这么一股“偶然到无从抵御的暴力”。既是“两生”,心底就默认,那半存在的一半,体认这一半的存在生灭。电影画面我早淡忘,记忆只留下感觉;此岸彼岸,两生花开,两生花败。好似文学与人生,已理不清是此是彼。半生付出,为全身以退。我以为是吧。
现代性里没有既定的规则或秩序,所有事物都是人为力量的操控。操控者渐渐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往不利,自我意识膨胀到极致。殊不知,命运就是这么一股“偶然到无从抵御的暴力”。既是“两生”,心底就默认,那半存在的一半,体认这一半的存在生灭。
读吴耀宗的诗,魅惑不都是情绪的,有时是深沉的感触,对生命的,对人情世故的,也只有经历了,才明了。
WC说吴耀宗年初回来办读诗会。到时与诗人正好分别三年,比之相识的更早以前,这就不算阔别了。然而,彼时出版诗集《逐想象而居》(2015) ,现已出另一本《形成爱》(2018)。形成之中,变化不可不发生,加之时间与空间因素,人情与事理的涉入,发展成怎样的形态或状况,许是读者期待看见的。作为旧相识,我也在观望。诗人不要有负担,我是个不太懂诗的人。对于现代诗,我只有感受的层次,评析则能力不足,且读得不多,感受自是有局限。故只能说对某些诗作有感觉,个人主观意识的感知,也许是我自以为是的感受或想法,如此而已。诗人应会记得,我是他言下的明白人。因此,形成诗、形成爱或形成恨,形成什么都可以,我明白的。
多年来凭着感觉读诗是自在的,比起教诗尤其快活得多。午后,窗外雨声不断,做正事之前,翻阅诗集仿佛餐前小菜可以开胃。随手一翻,乍见《害怕阅读》:“遇见你所遇见/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遇上了/张爱玲牙龈一咬从阳台推下继母/邵之雍侧过脸/来得及瞥见金色背脊上冰寒的锋刃/映闪着盛九莉抖动的泪光……虱子爬满袍子/争吵 格斗 排泄 繁殖/华丽与否/生命都是/佛洛依德唇边/得意的笑”,仿佛笑声近在耳旁,冷漠又拥抱着不放。你怕吗,诗人。张爱玲阴郁的笑靥,在诗句与诗句之间来回踱步,闺楼上魅影憧憧,像爬满一身的虱子,一辈子纠缠不清。是啊,你我都害怕,却着了魔似的跟其文本厮混。
上海新感觉派小说家施蛰存(1905-2003)曾说:“凡读过他的诗的人,都能感到一种特殊的魅惑。这种魅惑,不是文字的,也不是音节的,而是一种诗的情绪的魅惑。”施蛰存指的是五四新诗界里的“雨巷诗人”戴望舒(1905-1950)。戴氏亦认为,诗人不应直接表达情绪,应通过事物彼此的应和来传达自己的情绪与内心感受。并指出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而在诗的情绪,即在诗情的程度上。
回想,最初是在《孤独自成风暴》里被“一开始你就是不能终止的困境”这诗题深深迷惑。不自觉地脑子里亮起红色的警示灯,预示“危险”。多年来,每读一遍就有咬牙切齿,心头肉被啃啮的感觉。“在命运的沼泽里/那缘分就小如水蛭了/牢牢吮着深陷的爱情不放/睁睁看着离别的烟头逼临//从此的心/一滴滴/流入潺潺灯火里去/茫茫的是你/不是人海”——透过每一回的误读,再次诠释诗作,让诗句跟自己的心念互相撞击,碰出什么,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