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女孩身着一件粉红细条子花纹尖领的连身裙,两肩是打小结绿色臂袖,脚穿雪白色袜子和亮面带扣的黑皮鞋,她腿脚轻踢,身体连带头上的一个金蝴蝶发夹也跟着摇晃。正面坐着神情肃穆的男人,我猜想是她——我没有——的“爸爸”。他,穿浅蓝色领子的白色短袖衫,牵动嘴角悄悄地和女孩说些什么。她手拿刀叉将一块沾满茄汁的烤肉放进嘴里,向他竖大拇指——那是表示好吃,然后有意地瞟我一眼。我触电似的不再觑她。我想也许是,我不自觉的像一盏闪光灯倏忽将靓丽的她摄入心底。自那以后,每回经过美人像时,我总会放缓步伐,期待再次的偶遇。这小小的惦记,是我年少时无人知晓也无从表达的一桩心事。
那时,这条路上没有几座组屋。有些组屋刚建好,许多房子还空落落没人住。巴士站只立个车牌。在大清早的街上更是没看见几个人。爷爷就在路的另一头,在对侧一建筑工地的小工棚里卖饭,卖咖啡茶水,卖各种冷饮。他在很简陋的厨房做饭,我坐在旁边,四处张望。工地有几位阿姨,她们经过爷爷的饭摊发现我。从她们的表情,我不自觉的喜欢和期盼。和别的人不一样,阿姨们会带来糖果。大约是糖果引发的,我开始张开笑脸。那些糖果,是爷爷给我吃的饭菜之外,最好吃的东西。而且,阿姨们见我含着糖果喜滋滋的样子,就竖起大拇指。三几次以后,我学会使用大拇指表示好吃和开心。
建筑工地上终于盖起好几座新组屋。我在粉刷得很亮丽的组屋地面,仰起头,掰着手指头去数一层接一层的窗户。老实说,我懂得对应着十个手指头数数的本事,是怎么学来的,谁也说不清楚。
其实,正是上回近距离接触,印象中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虽匆匆一瞥,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我想正是那双大眼睛成为我对女孩面容之审美标签。老师说先看眼睛,随着眼神而表露的脸部表情,即使不发声不看口型也大体可以琢磨出哪些动静代表什么意思,至少我觉得那女孩认得我。简而言之,我虽心细如发但不易表露。
后来老师点名叫我Diana Wee。果然,同学们再也不笑。其实,我心中的Diana是比电脑游戏的戴安娜还要时尚的王妃。
我很好奇也很乐意,家里多了个人。偶尔,故意等着阿姨来拉我,我就顺势紧紧倚靠阿姨身上。那是从未有过的称心如意。阿姨的身子很软,而且脸上不那么皱巴巴,没有爷爷有时凶巴巴的表情。还有,我很喜欢阿姨给我洗身子。之前,爷爷洗身子时手很重,阿姨手柔顺。每次她用肥皂擦我的腋窝、肛门,还有两腿的腹股沟,让我自个擦洗会尿尿的小东西。
那位在地铁列车上见过一面的四方脸叔叔,一手操办完爷爷的丧事。
我的世界是爷爷的手比划出来的。每个方位,无论从路的这一端到另一端,或是在路的两边,爷爷一边走,一边指给我看周围的景物。我的童年记忆,包含这条路的草木、石块甚至下雨就形成一处小水洼的角落,都被我仔仔细细看过然后记在脑子里。
我挨在阿嬷身边,转身观望车窗外快速飞跑的风景。阳光射在爷爷黝黑的脸上,爷爷前额上有好几处有灰白头发。而且我发觉当走进和走出列车时,爷爷腿脚颤抖,并不像平时走在路上那么稳健。可能是爷爷很兴奋激动,加上在车厢里遇见熟人。其中有一位,爷爷还特地让我转过脸来给那人看。我记得他的四方脸。一路上爷爷和那人不停地张嘴说话。阿嬷紧拉我的手臂,满脸是难得的像阳光那般暖和的笑意。我一双眼睛忙不迭吸进所有新鲜事物。列车进入地底下,车厢里胀满凉飕飕的风,带来沉重感和吸附感,我屏住呼吸,感觉直通通的地底下也卧着城东那条路,只不过是车在走而不是人在走。
上学以后,除了周末,其他天我更乐意和爷爷一路走一路看风景。我发现行人之外,每天也在这路上来回走一圈的不是只有我们爷儿俩。有一天,爷爷和对过的一位妇人打招呼。她身边有一个光头的孩子,腿脚一步一顿拉着走,所以走得很慢。我和爷爷往回走的时候,大家就在半路打个照面。爷爷又和那妇人说话,天天如此。我待在一旁看着光头,发现他也侧目看我。他比我长得高,微张嘴巴,头额圆圆,直直地朝我看,他紧紧抓着我认为是他的“阿嬷”的上臂。两个小孩之间,从没开口说过话。有时,雨天过后,我和爷爷,他和他的“阿嬷”都得小心翼翼地踏进或绕过那小路口低洼的积水。每次,爷爷总是朝那一洼积水竖中指。若干年后,这条路尽管已经加宽成四个车道,却仍是没人理会,修整容易积水的小路口,我终于深刻理解叫爷爷生气的是什么东西。时至今日,当走过鞋子渗进些许冰凉的小路口时,我就想起头发卷曲伏贴又粗又缜密又黑后来很灰白的爷爷。
这条街,东西走向。
再说那个老阿伯,吃饱没事,早晚都带上那个不吭声的男孩,走过来走过去。倒霉的是和他们住同一楼。他们三楼,我家住五楼,房子犄角相向。爸心烦时,有时走到窗槅前张望,埋怨那个老家伙的电视机声量太大,吵人。
爷爷每天一大清早带我下楼。他抬起我的下颚,先让我望向阳光的方向,又转过头看他的大嘴巴。爷爷说了一句话,那是在告诉我那个亮光叫“日头”。然后,背着阳光,爷儿俩沿路而行,毛糙的人行道上,两人的身影趴在脚底。每到小路口,爷爷就要我停下脚步,叫我先转头看右边再看左边,确定两边没有车了,然后过马路。笔直笔直的这条路走到尽头,须经过三条小路口。我都跟着爷爷转头,看车,然后开步走。
头一年爸搬回城东时,有一阵子,经常指称从前这里是观音庙那边是坟山。说他小时候也说我baby时候还有些模糊影像的陈年往事。初初我还愿意听,后来就烦,好死不死搬到楼下有貂蝉的这座楼。加上我也没想到,妈执意和天天待在家里发脾气的爸分手。妈带走弟弟。后来法官判了一人一个。爸生意失败还不起律师费。妈说他是个“呆子”不懂得学人跑路。那些年,做出口欧美生意的很多人跑路。妈说的我似懂非懂,反正妈有好几个舅舅支持,而且英文懂得比爸多。爸只有一个小姑,小姑也没多少钱。爸后来常对我说,这世界没钱就得认输。向谁?向妈认输吗?我寻思,也不全是。
阿姨来家里住以后,让我认爷爷的名,那是张大嘴巴发声然后喉结跳一下的“阿公”。第二个也是张大嘴巴然后上下唇合一下的“阿嬷”,阿姨指认要我叫她阿嬷。我记得,当我接触到爸爸妈妈的口型和唇语时顿感茫然——因为我只有爷爷和后来改叫“阿嬷”的阿姨,那是阿姨送我去上学以后发生的事。
二 她,讲华语运动以后……
一 他,学爷爷竖中指……
唯一不同的是,被金黄色夕阳映照微尘浮动的路面,比早上好看得多。
回到城东站时,肚子很饿,爷爷破例带我们去吃鸡饭。我发现——爷爷和阿嬷都没留意到,那个住五楼的女孩也坐在邻桌吃饭。她侧过身,假装不看我。我可不在乎直着眼睛看她,因为她没表露不喜欢或讨厌的表情。我那时在学校里学的手语很少比给人看,除了阿嬷。
小说曾是“道听途说者所造”,也曾被认为“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现代小说走出道听途说与革命,吟唱人生,走出文体的局限,探索小说的各种可能。“小说探索”抛砖引玉,盼引来更多创意小说。
那时,也没人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爷爷的死,事前毫无征兆,死后遗留下的,尤其是和我有关的烦恼,若干年后,我才弄明白。因为,没有人可以通过有限的文字或手语告诉我真相。话说回来,即使说得清楚,换作谁谁也很难理解和接受,尤其是我不过是懂得一点人事的少年:
Wee DiaoChan卡在讲华语运动的档案里。
——居丧期间,来了好几对来认亲儿子的“爸妈”;
地铁通车后,城东社区纷沓而来的人群都同一方向——走往站口。从路的西头望过来,夕阳映照车体变得金黄的列车启动离站时,修长车身像一支高架上的弹头,卯足气力,渐飞渐远。从那起始,傍晚时分,换成我来挽着爷爷的手臂走。两边人行道新种的野樱桃树日渐成荫,吸引不少飞鸟栖息枝头,整日里,都能听见嘈杂的鸟鸣声。
爷爷照例要我起床。小饭摊收摊了,也不例外。一大清早,爷儿俩仍是走在笔直笔直的路边。渐渐的,我们见到也早起的其他居民。有些人和爷爷打招呼。有些人不讲话,只管各走各路。也许,初始的城东,爷儿俩在这条路上往返一次的步行,已是小社区里晨早一帧有趣的引人注目的景观。尽管这条路上浮尘飘散,被大型车辆碾压的路面的坑坑洼洼还没修复。
学校年中放假。有一晚,爸喊我和他玩电脑游戏。本来我爸就很注意跟上时代要学会用电脑,还一字一键学会使用汉语拼音输入法。我这才明白,原来爸好一阵子守着电脑,不是学打字而是玩《大富翁》游戏。《大富翁》里有个阿土仔,是唯一一个骑着脚踏车入场,和对手较量的角色。我发现那身着唐山装头顶笠帽,从电脑屏幕上映射和闪烁在爸的眼瞳里那个戆戆的毅然往前冲刺的阿土仔,百分之百是爸的爸爸的爸爸转世。
必然与偶然的邂逅
傍晚,爷爷和我走在另一侧路边,爷爷照例先让我望着往西边下沉的阳光,他嘴巴重复早上说的“日头”,然后,拉着我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回家。
其实,我并不在乎爷爷张开嘴巴夸大口型让我认识的阳光。许多年后,我才知晓他先吐舌尖接着上下张嘴说的是闽南话的“日头”。这日头底下的我,爱上美丽的蓝天白云。后来蓝天白云被一些组屋挡住了。组屋从地上笔直笔直拔起但都停在空中。我们住三楼,爷爷不允许我攀窗沿。因为我无声无息的举动,有时让他们感到为难,甚至不知所措。比方有一回,半夜里走进他们房里,我觉得很奇怪,干吗张开嘴巴躺在床上的爷爷和阿姨都没穿上衣服。
年底,城东的名字闪亮在地铁车厢的站表上。第二年,还没过华人新年,我放学和阿嬷回家,厨房里煮好的饭菜还有些温热,却发现爷爷已死在大厅那张木沙发上。
什么是城?城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只看见笔直的一条路。路两边,从我懂事那年开始才渐渐形成一个社区,后来的身份叫——城东。
——阿嬷是后来的,这点我自己清楚。但她和爷爷没有名分。她来自偏远的西加里曼丹,在建筑工地上打工认识爷爷,相好然后姘居。几年来她全付心思放在一老一小身上。爷爷死了,她没了依靠,原来通过爷爷门路持有的工作准证即将到期,她得回去她来的地方。
苦啊,貂蝉连声哀叹。
说来荒唐,不可思议,或许是梦中情人,或是良师益友,使我一厢情愿地信守无须明言的某种约定,而且时刻保持警觉,所有思绪都放在酝酿及构筑心中所期许的美好世界,诗意地想象,细微地观察,一个瞬间的穿越,一次刻骨的铭记,情真意切,甘于孤寂,沉潜它的格局、情境、性格、语言,寻觅它有形无形的身姿,每有惊喜,说是必然亦是偶然的邂逅,命运时常让我遇见的,就是小说,无论长短。
爸让我选个角色和阿土仔入场竞争。选来选去我选了少妇戴安娜,爸乐得眉开眼笑。从那次以后,爸难得有对手,所以父女俩经常鏖战《大富翁》,骰子转着你来我往的默契和争吵。爸经常占上风,但多数时候见我生气耍赖时故意让我,讨我高兴。我假意说我喜欢戴安娜,如果给我取个洋名,我也叫戴安娜。我爸问我为什么?我说也是D字开头,也有那几个Dia啊。爸听了不置可否,等同默许吧。
后来,爷爷的小工棚里多了一位阿姨。我不知道她是来帮忙爷爷煮菜烧饭,或是专门来看管我的。她比爷爷盯得紧,不让我走出工棚,一转头没看见我的身影,她都会放下其他事务,火燎火急地四处找我。但她烧的饭菜比爷爷的好吃,所以来饭摊吃饭的人比以前多。其他那些阿姨,来的时间也多些。我不自觉地喜欢她们,一是期待有糖果,二是她们虽也张大嘴巴说话,但不竖中指。
自吕布身亡,妾身迁往许昌,藏身清水居,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小女子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世人最终会将妾身遗忘。自问何德何能,皆因小说家言,竟成就位居“中国四大美女”之列的千古虚名。罗贯中不该故弄玄虚,引致好事之徒,朝朝夕夕,念念不忘,追查妾身下落。眼下,不知是何人?何故?何意?将妾身定位于城东此墙上,且描下当年牡丹亭畔,妾身手持一炷香于月下祈求上苍保佑汉室平安的情境。这画像将妾身画得“眉黛犹存游子恨,脸容仍断故人肠”。唯阴阳两重天,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且世间恩怨情仇,动辄摊到小女子头上,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早晨稚女跟前走,口水连声吐画墙,妾身哪堪忍受这等羞辱矣。
那天遇见那老阿伯,第一次有人不让我吐口水for what?关他什么事。他是谁?我才不怕。我爱吐就吐,管得着吗?他说我再吐就叫马打(警察)来,还口口声声说大美人貂蝉是个神知道吗?神?她是神我也是啊,我吐自己还不行。知道我也是diao chan吗?谁画的画?不去别处偏偏死来这里画?看到她也叫diao chan,同班还有别班同学住附近的都知道我家楼下有一张女人图,大大的DiaoChan写在上面,他们都来笑我,原来我也是a funny thing!
有一天清早,刚走下楼梯——爷爷不坐电梯,有人从楼梯口的转角跑过来,差点和我撞个正着,是个穿校服的女孩,所以我特别留意。只见她刻意走到貂蝉墙画面前,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接连呸呸呸朝美人吐口水。爷爷挥手扬声,那女孩转过身来,面无惧色,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瞪一会爷爷和我,才小快步走远。
爸不爱看电视,也不鼓励我看,比妈管得紧。从前,妈炒菜煮饭,现在轮到他来做。我站在一旁,学会用电饭锅煮饭。小姑三不五时来我家,一来就查看冰箱里还剩什么,然后放进一些食物。进来我的房间,看我有没整理好,哪些衣物脏了哪些还要穿几天,内衣裤叮嘱我怎么洗,那些洗啊晾啊熨啊的细节功夫,都是小姑亲自调教。爸常躲在房间里看电脑。那一阵子,我做完功课就上床睡觉,一早赶着上学前,觑看没人就往墙上美人吐口水。好端端妈妈忽然不要我了,墙上美人你知道不我有多懊恼。有一次,我妈躲在远远廊柱底下,我假装没看见。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也恨。我可不愿意像爸,不认输还不行?
我的世界是爷爷的手比划出来的。每个方位,无论从路的这一端到另一端,或是在路的两边,爷爷一边走,一边指给我看周围的景物。
(上,待续)
工程收尾,爷爷的饭摊也跟着收档了。
我看着阿嬷张大嘴哀号,我也跟着哭。我抓起爷爷的手,冰凉冰凉。爷爷半阖眼皮。眼角有眵,仿佛还有点余光。心肌梗死的爷爷,像一幅照片始终框在我脑海。若干年后,爷爷的遽尔离去是用尽我所能也难以完整表达的心灵创伤。
我的童年记忆,包含这条路的草木、石块甚至下雨就形成一处小水洼的角落,都被我仔仔细细看过然后记在脑子里。
还有,爷爷让我认他纸上的“陈亚洲”,三个字写得歪歪斜斜,闽南话的口型却很好认。从那儿起,我的名就是合牙吐音后随即张大嘴巴发声再使劲凸出双唇皮的——“dan2 a5 ziu1”。可是,接连而来的困扰,包括学校老师写我的英文名——Tan Ah Chew,和后来同学给我取的外号——Asia Tan,那喉结一跳的音节躲到最后边了。光是这些我眼睛看得见耳朵听不见发不出声音的感受,都让我郁闷了一阵子;加上老师不允许竖中指,我不乐意,时常同陪我上学的“阿嬷”闹别扭。
三 他,喉结底下身世莫白……
彼时,这小小社区是按四个区块来规划的,每个区块住着一位美女。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初初看见楼层下的墙上,画个手拿一炷香的女子,也不认得写的什么名字,女子是谁?即使爷爷和阿姨说,墙上是三国的貂蝉。但我感到困惑。看不明白发音“貂蝉”的口型,对我而言等于无效。
我本来就是个funny thing。那老阿伯,我讲他一定不明白,什么funny?Funny的是干吗我也叫貂蝉。爸告诉我是奶奶取的名字。奶奶很喜欢林黛演的电影《貂蝉》,看了好几遍。我出世时说我眼睛很大像那个林黛,奶奶一高兴要爸也给我取名“貂蝉”。听说奶奶是演琼剧的。我只记得奶奶喜欢哼哼,跟着收音机,跟着录音带唱戏。反正,我印象中奶奶不见就不见了。那几年,妈说流行只讲华语不讲方言,取名貂蝉就DiaoChan啦。爸爸姓黄,海南话黄是Wee。所以我的英文名姓Wee名Diaochan咯。上学以后,老师点名,我开始难受,因为越来越多人在笑。不论谁来点名,我就咬牙切齿,我既不是黄貂蝉,也不是Wee DiaoChan,而是“We料掺”和“We吊惨”混音的不知哪个!我偷偷地哭,想问爸凭什么我必须叫DiaoChan。可是我一直不敢开口。
不知何时,有一天,我睡醒后,看见阿姨也睡在爷爷的房子里。
另一种手势是从爷爷那儿学来的。来这里吃饭的男人,和爷爷一样,说话嘴巴张得很大,爷爷和笑起来不太一样的大人们说话也很使劲,动作很大,而且很生气的样子。我从他们的口型,从他们的表情,发现他们都喜欢竖中指。张大嘴巴吃饭、喝水、抽烟、说话的大人们,有时指点我去拿辣椒酱或筷子等小物品,用我看见也看懂的手势使唤我做事。有一次,我不知为什么也使性子,向一个人竖中指。那人招来爷爷。爷爷在我屁股上甩了一巴掌。我很无辜,无声地哭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我的童年记忆里,并不明白同样是竖中指,爷爷却打我。印象中,第一次被打,很疼很疼。
——有人说爷爷不是我的爷爷,不叫“阿公”;
城东地铁站通车的第二天,是星期日,爷儿仨夹在人群中去乘地铁,往西边终点站下车,不出站,走进对面的车厢,再坐回城东。
几位阿姨谈心的时刻,我假装看不见其他向我比手画脚的人。我学会更多手势,在爷爷没看见的时候,将大拇指塞进食中指之间,和作弄我的人比来比去。
我很快就不闹别扭了,更确切的说,学校里的不适应,很快就被其他新鲜事物所吸引。回想起来,我很感激张大嘴巴然后上下唇合一下的这位“阿嬷”,正是她的细心照应,我方才逐渐认识除了爷爷和这条路以外的世界。这个眼前的或梦里的世界,既五彩缤纷绚丽迷人,也有许多灰暗而暧昧得令我害怕的身影,童年的我没看懂至今仍然毫无头绪。
街的这一头,从我住的这座组屋开始转个小弯,然后,笔直笔直的往西。爷爷平举一只手臂,手指头指向路的尽头,比划说那是从前进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