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她回宏茂桥的住家。巴士上,他们并肩看着窗外闪过的片片绿意,她心里突然有无可奈何的惆怅。下车前,闳宇塞一个塑料袋给她。两个人来不及再说什么。

所以,她告诉男友,她要做最后一次一个人的旅行。她打包了行李,一个人去到东京……

它存在过吗?只要她的青春存在过,它就存在过。多好,一辈子遇到过一个放肆的俊扬。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有多感激他的存在。但那并不重要。

终于一天宵夜过后,她和俊扬一起走向巴士站的路上,舒林鼓起勇气用她能“演绎”的最轻松语调问道:“为什么喜欢男人?为什么和男人恋爱?和女人恋爱有什么不一样?和女人恋爱不好吗?”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依旧积极参加所有的校友会工作,只是眼神少了先前的光彩。事实是,俊扬一直也只把她当作是众人当中的一名,一个学妹而已。

“为什么喜欢男人?为什么和男人恋爱?和女人恋爱有什么不一样?和女人恋爱不好吗?”她很想问他。每次和宁静在彩排场边上,就喋喋不休地在宁静耳边重复唠叨,直到宁静快精神崩溃时对她大吼一声:“你去问他好啦!”

从此以后,不再见。

酒吧很小,没有她想象的暗,泛着蓝与白的灯光。舒林一踩进去,就和吧台的俊扬面对面。

一下子就到酒店门口。他们说再见,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几步以后,她回头,他在东京的霓虹里,一件黑色的大衣,消失在众多黑色大衣的人群里。

舒林看着,她告诉自己,这不会是她一辈子想要的自由。有一个家,一个丈夫,两个孩子,一份安稳的工作,那也是以后可以想象的生活。就像坐在她身边的人,他们来到这里小酌一杯后,也都会各自散去,回到他们平淡如水的日常里面。

俊扬在新加坡的那半年时间,舒林几乎每逢校友会活动必到。只要有机会看到俊扬,看他在彩排现场指挥若定的模样,舒林可以牺牲课后、周末甚至星期天陪父母吃饭的时间。彩排完毕,俊扬“一声令下”,舒林马上加入他的武吉知马小贩中心宵夜团队。

俊扬很帅,那次是他第一次亲临参加校友会的活动。在这之前,舒林已经对他略有所闻。上一个演出的剧本就是俊扬和朋友联合创作的,音乐和编曲都出自他的手,这位比自己大五岁的32岁学长,才华横溢得不可思议。由于他旅居东京多年,因此向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人物。

就这样,俊扬出现,俊扬消失。去了日本男朋友那里。

“你不知道吗?是男—朋—友。”绿田斩钉截铁地小声重复。

酒吧人多却很安静,客人交谈的声量很低。他们看起来都和俊扬很熟悉,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那个无所顾忌去爱一个人,无需爱的理由也不需要爱的回报的少年、青年的自己。

凌晨一点,俊扬陪着她走回酒店。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来。他们就说着东京好玩好看好吃,她该去的地方。舒林依旧那个大而化之、悠悠扬扬、坦坦荡荡的语调。

一天晚上,他们一群人坐在小贩中心聊天的时候,高中同学绿田对舒林说:“你听说了吗?俊扬的男朋友在日本,所以他两个月后要回去了。”

舒林站在东京的街头。这里是下北泽,新旧交杂的街貌,东京的流行之街。她不懂日文,要找的那家酒吧,地点被她用红笔圈起来划在地图上。

舒林开始一个人的旅行。一个女人背着沉重的背包,学校假期,世界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家,哪里都可以有她新交的朋友。她心里带着俊扬,不在乎这个人心里没有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同性恋。她想知道俊扬在异乡的心情,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暗恋,她只晓得在这个寻找俊扬的心情和自己可能的自由的过程里,她是快乐的。她是放肆的。

东京的冬天,灯红酒绿、霓虹闪烁,没有雪,一个醉生梦死的世界。街上的女人都化了最浓艳精致的妆容,假睫毛在寒冷中扑闪着物质的温柔。

舒林看着坐在隔壁桌子斜对面的俊扬,眼睛瞪得老大,一颗心从云端跌入马桶。这是她后来对好友宁静的形容。

“女朋友吧?”舒林笑着纠正她。

舒林就一个人坐在角落头,听他用流利的日语和到场的顾客们说笑,看他很帅地调配出各种各样的鸡尾酒。他没有问她要喝什么,自作主张给她做一杯很漂亮的蓝色饮料,像她此刻的心情。舒林的心情极少是蓝色,它可以是橘色、红色、紫色、绿色……但此刻却是和眼前的饮料一样,一种淡淡的、郁郁的蓝色。

她来寻找的,是青春吧;她在告别的,是青春吧。

有时候,他们一行人会在会所大厅跳舞,像在高中跳群舞,男女生轮流交换着舞伴。从一开始舒林就只等着和俊扬对跳,终于轮到她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向来个性爽朗、不拘小节的舒林,却不敢正眼与俊扬对视。她觉得对方肯定注意到自己比西红柿还红的脸。

(下,续完)

她没有告诉俊扬会来东京,她只是想看看俊扬生活、工作的地方。俊扬可以放弃在新加坡石油公司的高薪职务,为了爱情跑到东京来当调酒师。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她向往拥有。

要放掉这个自由吗?要放掉和俊扬的这一点点心里的缘分和牵挂吗?就算这是一厢情愿,却是快乐、随性而幸福的一厢情愿。

舒林向宁静形容的时候说:“他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接着又说:“那过程真的很滑稽、很好笑……”舒林用她一贯的大而化之的本领化掉那晚的尴尬。

(文接上期)

舒林第一次看到俊扬,是八年前在初院校友会会所的多用途大厅。她在新加坡西部一所中学当实习老师,工余参加校友会的戏剧活动。一群老朋友一起周末发挥一下少年时期便培养起来的默契和疯狂想象力,每两年推出一个戏剧演出,除了玩到很爽很high,也是逃离单调现实生活的一种方式。

俊扬又是那个表情,皱起眉头,“瞪”了她一眼,然后酷酷地微笑一下,示意她在角落的凳子坐下。是下班以后的时间,人很多,顾客熙来攘往。俊扬没有时间招呼她,也没有时间和她单独说上话。

东京:不存在的恋人

当宁静质疑她无声无息的付出时,她反过来“教训”宁静:“我无法理解你和别人交心的方式。你好像要把别人掏空,直到你了解他所有的一切,甚至无法忍受有任何你无法理解的行径,然后不断猜疑。在挖掘的过程中折磨自己。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喜欢别人带给我的惊喜。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我也不想改变任何人。”

除了才华,本人也不负众望。一身黑色的简单衣裤,个性十足的瘦削脸庞上打理得无可挑剔的络腮胡渣,炯炯有神的双眼。虽不是导演,但一出现,原本的导演庆辉顿时浑然失色。一切仿佛围绕着俊扬在转,包括舒林的目光。

俊扬的生日,他们去卡拉OK唱歌。舒林的歌声是公认的柔美动人,一首梁文福的《水的话》引来大家不断的喝彩。送礼时间,她给他自己亲手做的一只布圈圈串起来的毛毛虫玩具,每一个圈圈上缝了俊扬英文名字的一个字母。礼物一拿出来,全场哗然。舒林忙不迭地解释:“我最近很有空!”俊扬在众人间很有礼貌地朝舒林微笑示意。“谢谢啦!”他大声说。

她坐了很久,一直到酒吧打烊。

她准备好了,结婚。

“谁也不知,我的行踪。轻轻化作,烟雨蒙胧。丝丝落在,你的心中……”她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哼唱起那首她最爱的歌。

俊扬转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望着眼前这个扎着马尾,一脸慌张的学妹。他想了想她连珠炮的提问,只回了一句话:“我心里知道。”

八年的时间里,她也莫名其妙、水到渠成地有了一个固定的男朋友,一个和俊扬南辕北辙的男人。工程师男友旅行只愿意去吉隆坡和曼谷,最美好的生活就是一辈子在新加坡打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老婆孩子假日去圣淘沙Staycation。她老大不小了,35岁,再不结婚这一辈子就不会结婚了吧。男友求婚,她答应。但是她心里有着一份她保存多年,因为俊扬而飞扬横溢的自由,生活的自由,爱情的自由。

那个怀着想要放肆的心情,去爱过、痛过、乐过的自己。尽管那个爱是多么安静,没有人察觉也没有人知道。

“他真的很特别,能过自己要的生活,随便去哪里都可以,要爱谁就爱谁。活得那么放肆!不像我们只能在新加坡走这条人人都走的路。”舒林遥想着俊扬,对宁静说。没有俊扬,校友会的活动显得无趣太多。

回到家,绿田打开塑料袋一看,是一个淡蓝色的蒂芙尼珠宝盒,里面躺着一条项链,坠子是一颗凝固的银色泪珠。她的眼眶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