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无路可走,只有“大南馆”还开着门,急不及待地闪进去。大南馆是殡仪馆,今天生意特好,店里只剩下摆放在地上的两口棺材和一具裹着草席的尸体。阿黑先掀开靠门口的棺木,死者是个男的。“才不跟你躺在一块!”靠近天井的棺木,棺盖没盖密。“大伯公多隆!”阿黑掀开棺盖,一跃就跳进去。“我的妈呀!这个刚刚死的!”

阿黑最怕他们开枪,他灵机一动,跑到“死人街”(今硕莪街)后巷躲起来。有一次,阿黑躲进楼下厕所时,日本兵的刺刀“咔——”的一声,竟然穿过木板门,刀尖差点儿刺中躲在门后的阿黑。

他错了。日本军官看他的“架势”,通过一个蒙面华人的福建话通译,了解阿强叔的米店可能价值5万元,便留他下来以便日后榨油水。

不久,阿强叔走出帐篷,只见他身上的西装大衣和长裤都不见了,只剩下贴身的汗衣。等候轮番审查的群众看到阿强叔的狼狈相,有的目瞪口张,有的哭笑不得。阿强叔走到出口处,转头对阿黑喊话:“阿黑,你一定要回来,我答应你妈要看到你娶老婆!”

印度青年外号叫阿黑,潮州话叫阿乌,是新加坡河柴船头一间米店的伙计,20岁。阿黑是个孤儿,从小由米店头家阿强叔带大,有人说阿黑是他的私生子。你看,跟在阿黑后头那个穿着西装大衣的就是阿强叔。

蒙面人问阿强叔:“你是海南人吗?”阿强鞠躬说:“我是潮州人。”阿强头脑灵活,他早听说很多海南人都是抗日分子。蒙面人接着问:“你认识陈嘉庚吗?”阿强说:“认识!”一个日本兵推阿强叔进一个警戒线区里,里面的人群一阵小骚动。阿强不服地大声说:“在新加坡谁不认识陈嘉庚?”阿黑跑回检查站,用潮州话跟那个蒙面人讲:“他是卖米的,我的头家!”蒙面人用日语向军官讲了几句,那军官叽里咕噜地喊了几句,一兵士用枪把阿黑推进警戒线区里,在警戒线区里的另一士兵却把阿强叔推出来。那军官即刻把阿强叔带进一个帐篷里。

阿黑脑海闪现跟雪卿刻骨铭心的约会,含着泪水,轻轻地把雪卿放进棺材里,整理雪卿衣不蔽体的衫裤,依依不舍地合上棺材盖;然后跪在地上,口咬着雪卿的项链,面向棺木拜了又拜,心中默念着:“卿,假使有来生,我阿黑一定娶你做老婆!”

阿强叔和阿黑来到海山街口时,原先准备三天的干粮已经吃完。“晚死不如早死,阿黑!我一家老小就拜托你了。”说完,阿强叔越过阿黑,一名军官把他推在旁边。

我比华人幸福多了,不愁没有食物,满城都是“芬芳”的血腥味;桥头摆放着血肉模糊的人头,水沟里躺着无头尸体。那时狮城比婆罗洲黑森林还黑!日军忙着杀华人,没时间对付乌鸦。我们就像现在的无人机,看尽日军四处杀人的暴行。

“你把我压死了!侧身躺着!”啊!是个女的。躺在棺材里的两人听见日本兵迈进店里的军靴声,吓得不敢大声说话,只好耳语。原来那个女的就是雪卿。

阿黑第一次抱雪卿的时候,她的身体虽然湿淋淋、凉凉的,但那是个有体温、柔柔的女人的身体。那次雪卿洗刷大咕船甲板的油渍时,不小心失足掉进河里,在附近船上做工的阿黑马上跳下河里,把她救起来。阿黑从此成为雪卿的患难知己。

阿黑用头把棺材盖轻轻推开一条缝,看见雪卿剪个男人发型的后脑勺,发际呈蓝色。他屏息看着雪卿巧妙地引开两个兽兵,含着泪心想:多好的一个女人!就在这时,阿黑听到雪卿在街口惨叫几声,他再也不能忍受雪卿遭两只禽兽蹂躏,抡起棺材盖当武器,冲出店口,两个日本兵已经摇摇摆摆地走过桥南路。

我是日本侵略新加坡时期的一只乌鸦。

阿黑扑向躺在血泊里的雪卿,看见她小巧可爱的肚脐眼儿幽怨地望着他。阿黑心痛如刀割,脱下上衣盖在雪卿雪白的肚子上。“雪卿,这仇我一定要报!明年今天,我会给你上坟,给你供上你最喜爱的道记叉烧。”一边说一边用手将雪卿的双眼合起来,抱着她冰冷娇小的遗体走进大南馆。

这是阿黑第三次抱着雪卿的身体。十分钟前,雪卿才用她温柔的十指把她的项链戴上阿黑的脖子上;十分钟前,雪卿用润湿的双唇在阿黑的脸上深情地亲了一下。

一旁的棺材此刻正发出乒乒砰砰的声音。两人惊心动魄,紧紧地靠在一起。

阿黑同情雪卿的身世,因为阿黑也是个孤儿。他下定决心要帮雪卿脱离苦海,第一次去妓院找雪卿就闹了一场笑话。妓院过夜金挂牌价是十元钱,阿黑穷得叮当响,三姑不准他见雪卿。卑鄙的三姑挖出阿黑裤袋里仅存的5元6角,硬把他推进雪卿的房间,把房门反锁,厚颜无耻地对房内的雪卿说:“只许看,不许做。”房内的阿黑马上阻止雪卿宽衣解带,并开门冲出门外。他警告三姑不准逼雪卿出卖色相,说好每月送来5元6角,直到付清卖身债为止。从此牛车水流传“五扣六”(粤语)的嫖妓笑话。

黑暗中,“哥,有人来了,你别动,我自有办法!这个给你!”雪卿掀开棺材盖跳出去时,两个日本兵转身看到雪卿,一下子看傻了眼。“花姑娘!花姑娘!”雪卿不退步、不避开,反而冲着他们走。一个兵士笑眯眯的抓雪卿的手腕。雪卿大力甩开,蛇一般的腰扭了一下,两个日本兵丢了魂似的,望着雪卿屁颠屁颠地直奔街上。

阿黑太伤心了,以致听不到军靴走近背后。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两把刺刀已经搁在他的脖子上。日本兵把阿黑双手反绑在背后,在两把刺刀挟持下,被押上卡车。蹲在卡车上的人群默默地看着阿黑,阿黑回头望一下检证中心的人群,那里也是一片沉默。

阿强叔第一次在检证站出现时,他那套明星般耀眼的西装马上引起群众的笑声,无知的笑声比乌鸦的叫声还难听。跟着阿强叔的阿黑,乌黑的脸透出红色;他们本来被命令去渥路(今亮阁大厦后面,俗称青桥头)集中的,那里地方小,人群沿着河边涌动着,说少也有几千人。第二天又被赶去维多利亚学校草地集中,到了下午,听说有800人被押送去东海岸丹那美拉刑场,几轮机关枪之后,全被杀掉。

当然,阿强叔一出现又引起些微的骚动与笑语,夹杂几声乌鸦的嘎嘎声。阿黑老是拖住阿强叔蹲在队伍的最后面,但阿强叔说:“别担心,我这件大衣是护身符,能穿着这件寿衣去见佛祖是福气,善哉善哉!”

这时楼下日本兵正在打人,惨叫声和哀求声乱成一片,几个妓女像猫儿一样急忙钻进床底下。阿黑沿着楼梯轻手轻脚溜下楼,在一片惨叫声中,拐入“死人街”。谁知道靠近大马路(今桥南路)的街口走来两个兵士。

阿强叔和阿黑面临两次死神的光顾,每次总“客气”地被押送到另一个检证场。是不是阿强叔的那套西装或阿黑的肤色救了他们?

阿黑一个箭步,把跌倒在地上的阿强叔扶起来,急急走上前去,准备接受盘问。谁知道,一个带闽南口音的蒙面人竟然问:“Melayu(马来人)?”阿黑还没弄清楚,到底要点头还是摇头。一个兵士已经推他朝出口走去。阿黑听说过日本人优惠马来人。

是午后三点吧!赤道的阳光把等候三天的市民晒得汗流浃背,头上直冒烟。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头昏脑涨,躺在炽热的路边呻吟。靠近检证站的队伍中,有一个年轻的印度人。奇怪,日本军政府下的命令,明明是说18岁到55岁的华族男子,必须在2月18日到23日到指定的检证站接受审查。怎么现在冒出一个印度青年?

面对着那一片可怕的沉默,电灯杆上的乌鸦发出很难听、很强烈的嘎嘎的叫声。立刻回应它们的是彻耳的枪声,接着两只乌鸦应声落地。

我现在站在海山街口的电灯杆上。从高空俯视克罗士街与桥南路交界处,这里就是检证中心。日军用铁丝网将大马路(桥南路)与二马路(新桥路)围起来,一直围到吊桥头。所有大坡一带的老百姓都被困在铁丝网里,他们被当着牲口,在刺刀和枪的恐吓下,沿着路边排队。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不到尽头。

雪卿是“死人街”的小妓女,是老妓女三姑的养女。雪卿死都不肯卖身,但答应在妓院打扫端茶。为了早日付清三姑抚养她的卖身债,雪卿还到处做清洁工,包括在大咕船上清除油垢。

阿强叔记得,有一次去密驼路的“东京一角钱商店”,店里的男女职员对他不断地鞠躬。他猜这个跟他穿西装大衣有关。所以这次一接到集中的命令,便决定穿西装大衣去接受审查。

士兵发现阿黑失踪时,他已经穿梭在牛车水的横街窄巷。赤脚的阿黑跑得比日本兵快,两个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在后面穷追不舍,但始终追不上。

日本兵沉重的脚步声走远时,阿黑急忙从屋后的螺旋梯拾级而上,到三楼的厨房。那是雪卿工作的低级妓院。阿黑压低嗓门:“雪卿!雪卿!”迎面而来的是几个平日涂脂抹粉的妓女,如今却装扮得又老又丑。老妓女三姑“伊娃鬼叫”地喊:“五扣六!你给我滚!”阿黑怕惊动日本兵,压低声音问:“雪卿呢?”“呸!凭你那一个月5元6角钱还敢来给她赎身,妓院不收香蕉纸的,哈哈哈!”“嘘,日本人在楼下。我要带雪卿走!”“她怕被日本人糟蹋,早就躲起来,等你来救早就没命了!滚!”

阿黑看到阿强叔脱险,心里暗暗高兴,回头看到警戒线区里的群众,一脸茫然与无奈,就像一群牲口一样,静静地、麻木地被赶上卡车上。机警的阿黑心想,这卡车不能上,一上再也见不到阿强叔。他故意趴伏在队伍的最后面,趁士兵不注意的时候,装作失足似掉进水沟里。沟里躺着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手腕上有刺青,是一条腾飞的青龙。阿黑心里默念:好兄弟,谢谢,你在下面托住我一把!

到了第三天,他们又糊里糊涂地被驱赶到丹戎巴葛货仓去。他们一到那,便听说昨晚苦力房不少人被拉走,码头边漂浮着几具没头的尸体。他们最后一次糊里糊涂地被驱逐到海山街口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