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膏药还有存货,今次又派上用场。江大魁和林青山各背一大袋从黄狼通道下山。通道曲里拐弯,来到狼嚎洞已是傍晚时分。举高火把,周围上下巡视一下,发现地上有喇叭筒烟蒂,五根,排成V形,捡起闻一闻,是暹烟味。壁上窟窿眼里有日历,搜出一看,是腊月初六。那是暗号:同志前天来过,这里是安全的。吃了点干粮,洞已全黑。没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随后督督督的有人敲石壁。是自己人,江大魁咕咕咕地学猫头鹰叫。那人进来,是高老洪,地下民运队队长。看到林青山和江大魁带着两大袋狗皮膏药便逗趣地问他们去哪里推销。林青山告诉他转移披雅密的事。他很高兴,说呆在这里闷得慌,恨不得早点离开。江大魁插话说那里的事搞妥后就回来安排他们的行程。

“做黑货生意也不是好事啊!”林青山以责备的口吻说。

旧地重游。街道并不陌生,行人似曾相识。一家经营土产谷物的店铺挂着“出顶”幌子。他们进去了解。掌柜的说年纪大,儿子不想要,只好顶出去。地点不错,价钱也合理,林青山果断地顶下来。他把店名改为“三顺公司”,留住两个伙计继续营业。事情办妥,江大魁买了些壮阳药、补腰精、多子丸什么的装进布袋,离开披雅密一路卖回去。

黄狼群笑:“我干这行的,谁买枪、买什么枪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曾经是我上司,救过我的命。我了解你是关心你,想帮你一把!”

战争结束,英军重新统治马来亚。政权稳定后以高压手段对付马共及左翼人士。马共被迫重返森林,挖出当年埋藏的武器和英军对抗。

那个戴墨镜的看见林青山劈头喊:“嘿,大老板,认得我吗?”他拿下墨镜。

1951年,殖民政府施行“新村政策”,断绝游击队的粮食物资供应,出动森林部队和飞机大炮围剿。这项釜底抽薪的政策成效卓著,粮食物资全然断绝,山窝里的农作物全被炸毁,游击队困在深山束手无策。为保存实力,马共中央只好作战略转移,令所有部队北迁马泰边境。

“目前的市价是这个数目。”黄狼群伸出五只手指。“为了报答你,打七折。不过在商言商,定钱一成,三个月内交货,余款货到付清。”

林青山点点头,放下纸笔,转身往会客室走去。

林青山的父亲是商人,他也有经商经验,是去披雅密的最佳人选。江大魁的父母是江湖药贩,他少年时随父母走遍北马各个城市,披雅密也去过好几次。这些年月,上层领导的指令或密件就靠他走江湖卖膏药安全地送到指定地点。这次由他带路十拿九稳。

“老弟呀!”他长叹一声,拉高袖子,指着胳臂上深深的刀痕,随后取下墨镜,指着深陷的眼窝。“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看,这些就是我坐上帮主大位付出的代价!”

第六支队接到命令后把储存的粮食装进麻袋准备启程。队长马超英突然接到上头指示:派人带领外头的地下同志直接去边境小镇披雅密开设店铺,囤积粮食物资,辟好营地,以便迎接部队的到来。经研究后,队长把任务交给林青山和交通员江大魁。

出生入死,敢做敢当,林青山对他肃然起敬。送他到门口,握手,挥手,目送轿车消失在马路尽头才回去店里。

隔天大清早,他们来到镇上。在咖啡店吃过早餐便在巷口摊上帆布,摆出狗皮膏药开始做生意。江大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林青山打锣帮腔。生意倒是不错。离开这个镇就去那个村,走了这村又去另一个镇,不到一个月,膏药卖完了,披雅密也到了。

黄狼群笑说:“狼群已散了,名字也得改,以后叫我黄金鑫吧!好啦,再见!”他挥了挥手,径自走出去。

戴墨镜的说:“我找老板,他在吗?”

黄狼群应:“我也时常想起你。你们战略转移,来这里避难,我早就想来看你,只是忙这忙那,老腾不出时间。”

“你怎么知道?”林青山愣怔地看着他。

周边看热闹的同志不禁拍手叫好。黄狼群把枪还给指挥员,说这种枪退壳声音大,容易暴露自己,不适合打森林仗。这是经验之谈,士兵们都点头表示认同。黄狼群随后说除选择枪外,隐蔽藏身也很重要。躲在树头后不动声色,寻找目标,一旦发现就一枪把他干掉。记住,只打一响,如果双响或多响就暴露自己,反而成了靶子;上两次驳火,牺牲的同志就犯这个错误。他还说打森林仗最好用的是驳壳枪或美式半自动来复,自动退壳,自动上膛,不发任何声响。躲在树头后一枪打一个,死了十几个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啊?”林青山欲言又止,沉下脸,心情豁然变得十分沉重。

日本投降,大山脚抗日游击队走出森林,经过乡村,村民夹道欢呼,穿过街场,街上万人空巷,来到学校,操场上人欢马叫。队长号令列队报数,掉了一个。点名报到,掉队的是黄狼群。刚才还精神焕发,昂首阔步,进入操场怎么就不见人影?

黄狼群苦笑一声,继续说:“我实在不了解自己。我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不外是为了报仇。当了帮主后,只要吩咐一声就可令那些仇敌人头落地,然而,我反而心如止水,无怨无恨,报仇的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好啦!不说了。十天后我来找你!”

枪杆子里出政权,更新武器乃当务之急。披雅密可买到的枪,都是猎枪和短枪,数量不多,扫遍黑店只买到猎枪16支,短枪12把。僧多粥少解决不了问题,林青山又为添置武器的事伤透脑筋。

十天后,黄狼群准时到来。林青山说那批武器全要,并把定银交给他。他数了数收进袋里。他说两个月可交货,到时付支票也可以,说完递给他一张名片。

“你有门路?”

笑声朗朗,听来耳熟,脑门一闪,茅塞顿开,林青山箭步趋前,激动地和黄狼群握手。“黄狼群,我们队里的小李广,下山后就开小差,跑得无影无踪。你去了哪里?”

“好,时间紧迫,十天内答复,不然我找别人!”他看了看表,换了语气。“正事办完了,说点闲事。当年你们赏识我,爱护我,下山后我却不辞而别,太对不起你们。”

“呵!”黄狼群拉长语音:“你最近不是向黑市买这个吗?”

林青山长袖善舞,三顺公司生意火红。蜂腰岭土地肥沃,水草充足,庄稼长得好,牛羊长得壮。

林青山一怔,趋前说:“呃……认不得,请问老板有何指教?”

他强悍、干练,经验丰富,队长调他去突击队当狙击手。

不到两个月,两辆大卡车停在三顺公司货舱侧门。货物卸下,开箱检验,数量无误,赠光瓦亮,全是好家伙。

“你运气好,遇到贵人啦!”

林青山接过名片看了一下,念:“黄金鑫,呵,你改名啦?”

小周也笑了一下,带他到会客室。“先生请坐!”说完带门出去。

转身要走却又说:“我要提醒你。”他的神情和语气霍然变得庄重。“这里太复杂,山形地势也不好,不可久留。到泰境去吧,那里的凤凰山、热水湖、三岔港都是好地方,比这里强得多!好啦,别送,再见!”他挥挥手,一拐一拐地走出店门。

“这里看的多半是泰语报,怎么样?和报纸有关系吗?”林青山问。

林青山接过一看,惊叫:“全是好家伙,连子弹48箱,什么价钱?”

“哈,小李广,你行啊!”他翘起拇指。

黄狼群沉下脸,感慨地说:“我土匪出身,树敌太多,怕有人寻仇,便隐姓埋名,到黑木山一个朋友那里住下。我改邪归正,不再做违背良心的事,弄辆霸王车拉客找生活,还和一个叫云姑的女人相好。我们住在一块,收入虽不多,日子过得快活。然而没多久,仇人还是找到我。”他将起裤脚,指着小腿上深深的疤痕。“我寡不敌众,脚骨被打断。当年我打断人家的腿,他以牙还牙,公道!可是伤还没好,别的仇敌又拦我的车,要我的命。我带着家伙,心一狠就干掉两个。他们对付不了我,便向云姑下毒手。当时我不在家,他们绑走云姑,那时云姑已经有身孕。他们轮奸她,孩子掉了,她流血过多,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要为云姑和孩子报仇。可是他们人多,我脚伤还没好,没法对付,去找结拜兄弟龙须眉。他是青龙帮帮主,求他帮我出这口气。他叫我住下,说可做的事很多,不必急于报仇。我兄弟有度量,有涵养,点子又多,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他对我也很信任。两年后,他身体不好,让我当帮主。兄弟们也很拥护,我就坐上帮主大位!”

“不,伤天害理的事不干,做黑货生意比较赚钱!”

士兵们绝路逢生,黄狼群立大功。党代表赏识他,有意培养他。他受感动,答应洗心革面重做好人。日本投降他随队走出森林,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意气风发,正义凛然。然而,来到学校操场,眨眼间就不见踪影。

两个月后,高老洪等十几个同志奇迹般来到披雅密。人多好做事,十几公里外蜂腰岭山势峥嵘,地形险要,林青山令一班人去那里辟农场,养牛羊。

“独眼狼!”他拿下墨镜,向他笑了一下。

林青山展开报纸,往右下角看去,一行标题写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黑体提要:“霹雳和丰军火库被盗,48箱武器弹药不翼而飞,英籍警官罗伦斯少校停职查办”。

黄狼群笑说:“狼群已散了,名字也得改,以后叫我黄金鑫吧!好啦,再见!”他挥了挥手,径自走出去。

黄狼群莞尔而笑:“小儿科,没什么!以后有事去青龙寺找我。好啦,咱们后会有期!”

半年后,部队陆续到来,都是残兵败将,充其量不过千把人。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这千把个能来到边境,在马共史上堪称一大奇迹。

黄狼群点点头,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这批货本来要运去柬埔寨,现在让给你!”

“啊?又当土匪?”林青山皱着眉头瞪着他。

正在柜台拨算盘的小周忙出来招呼:“先生买什么东西吗?”

“我们情况你了如指掌啊!”

“走回老路,捞偏门!”

一天下午,一辆流线型轿车来到三顺公司门前倏然停下。后座车门霍地打开,两个彪形大汉跨出车来,他们环顾四周,分头到左右弄口张望,转身向车里的人点了点头。

“我们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你到底去了哪里?”

林青山不经意地说:“叫他等一等,点完这些货就来!”

小周郑重地说:“那人坐大汽车,有司机有保镖,看来是大客户。你还是快点去!”

林青山说:“货我全要,只是款额太大,我得和上头商量一下。”

林青山接过看了一下,念:“黄金鑫,金鑫有限公司董事长,呵,你改名啦?”

林青山那班人马回到大山脚森林,工人群众纷纷加入,人数多达350。整编后番号为“大山脚抗英第六支队”,曾任抗日军司令员的马超英任队长,林青山任副队长兼指挥员。营地扎在当年土匪的老巢黄狼洞。他们重修溶洞,备有火把油灯,方便运输粮食物资。他们把溶洞命名为“黄狼通道”,把山后出口称为“狼崽穴”,山脚下出口取名“狼嚎洞”。都带“狼”字,无非是对黄狼群的敬意和怀念。

黄狼群诡秘地笑说:“这是商业秘密,本来不该告诉你。不过,这批家伙和你的敌人有点关系,告诉你无妨。你看报纸吗?”

黄狼群开小差士兵们并不觉得奇怪。他本是土匪头目,手下有十几个喽啰,驻扎在大山脚黄狼洞有七八年。他们对新来的抗日军很不友善,为了争地盘有过两次冲突。头一次是遭遇战,抗日军牺牲两个同志,土匪留下三具尸首。一个月后,队长林青山率一个近百人的连包围匪巢黄狼洞。土匪顽强抵抗,结果四个被打死,一个受伤被俘,其余作鸟兽散。游击队五死二伤,损失更大。

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跨出车来。男子身材俊俏,脸色红润,如果不戴墨镜,该是个眉清目秀的美男子。然而,右腿稍短,走路一拐一拐。前面是台阶,司机出来要搀扶他。他挥挥手,一步一阶地走上去。

营地是现成的,粮食物资源源不绝。部队整编顺利完成。然而,武器出了大问题。马共的武器是二战留下的,陈旧落后,途中雨打日晒,缺欠维修,机栓锈死,撞针走位,卡壳、卡弹等故障层出不穷。维修人员作全面检查,三分一锈蚀磨损,没有零件只好当废铁。

林青山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好一个黄金鑫!”

“全是新货,哪来的?”林青山问。

隔天黄狼群来收钱。林青山把支票交给他。他接过看了一下收进衣袋里。

那个受伤被俘的就是黄狼群。他伤及大腿,血流如注。抗日军没杀他,反而像对待自己同志般照顾他。他只是皮肉之伤,复原得快。痊愈后,林青山把驳壳枪还给他,放他走。他感激涕零,说要留下来一同打鬼子,以报不杀之恩。林青山欣然接受,黄狼群毛遂自荐,说要加入突击队。指挥员把枪交给他,要试一试他的枪法。他接过枪,仰头瞭望,两只鹁鸪在梢头打瞌睡。他举枪瞄准,砰的一声,一只鹁鸪应声掉下,另一只惊慌飞走,他拉膛退壳补发一枪,那只鹁鸪打了个跟头,扑棱棱地飘落在地。

头一次出击,黄狼群就应验他的说法。两军对垒,旗鼓相当,战斗激烈。他手持驳壳枪,躲在树头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目标就扣扳机把对方撂倒。他枪法奇准,一枪一个,五颗子弹干掉五个鬼子,而且中弹部位都在额头上。同志们佩服不已,因而叫他“小李广”。“小李广”是水浒传神射手花荣的外号。这个荣衔他受之无愧,根据记录,他出击五次,干掉鬼子和伪军十八个。

货仓在后院,林青山正在清点货物。小周告诉他外头有人找。

一次,巡山的兵士回来报说黄狼洞出现鬼子兵,五六个,拿的是长管步枪,应该是侦察兵。突击队长带领一小队人马前去围剿,黄狼洞是黄狼群的老巢,队长让他当领队。

他从公文包里搜出一张《星槟日报》递给林青山,指着说:“看右下角那则新闻!”

小周应:“他在货仓,我去叫他。先生怎么称呼?”

“什么指教?”戴墨镜的提高声量。“你不是林青山,林队长吗?我是黄狼群,你以前的部下,小李广。怎么,当了老板就不认得我这个小兵?哈哈哈!”

“我当然知道。你们用的都是旧家伙,子弹生锈打不响,想买新的,找遍黑店才买到二十几把打狗枪和短枪,不是吗?”

来到黄狼洞,山风萧瑟,猿啼蝉噪,一切如常。环顾四周,风吹草动,不见人影。鬼子兵已经跑了,队长下令回营。正要往回走,枪响了,连发不断,来势凶猛,子弹从四方八面飞来。“撤!”队长大声喊。然而,子弹密集没法撤,队长慌了手脚。黄狼群喊了声“跟我来”便闪入山沟,匍匐而行,绕过一个大磐石,钻进旁边的黑窟窿。后头的兵士随他钻进去。黑窟窿里头黑漆漆,黄狼群擦火柴燃起火把,带领他们走了半个钟头便打住,叫大家休息一下,等外头枪声停止、敌人走后再出去。这黑窟窿是道溶洞,是黄狼群那班人遇到强敌躲藏避难的地方。黄狼群说这道溶洞有两个出口,一个在山后,另一个在山脚下。他还说上次黄狼洞一战,剩余的七个兄弟就钻进这个溶洞逃过劫难。队长问他当时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逃?他说伤口血流如注,留下血路岂不害自己兄弟?豁达大度,有情有义,士兵们对他油然而生敬意。

“这么忙,在干些什么?”林青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