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说,此外也有少数生于中国,少时由父母带来南洋,中途改受英文教育,出校后在政府机关得到稳定位置者。杜运燮认为,他们“久而久之,因生活安定,‘乐不思蜀’,思想日渐迟钝、奴化,也就与一些峇峇无异了。”这是杜运燮的“峇峇观”,在当时的华文论述中这个观点颇为普遍。

本文的引起动机,来自新近出炉的《华文文学百年选·马华卷1:散文》(台北九歌,2019年4月),主编为陈大为、钟怡雯。同时出炉的还有百年选的马华卷2:小说、新诗,两位经典作家也列席其中。

鲁白野是南洋文化一代宗师

娘惹(Nyonya)是指“侨生”中的女性(“峇峇”指男性,但也泛指整个族群)。谁是峇峇?文章把“侨生”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小受英文教育,只能操英语和马来语,长大后在政府机关或洋行中工作的,“就是所谓的峇峇”。另一种是“把希望寄在中国的将来,觉得身为中国人而光荣”,“进华侨自办的华校受教育”的“华侨”。

主编之一的钟怡雯在马华卷序《风起南国》中称,出生于马来亚霹雳州一小镇的杜运燮,是“马华第一位成大器的诗人”,收入了多篇新诗与散文。散文作品,包括《凉爽的亚答厝》《娘惹》和《“醍醐灌顶”般的冲凉》。鲁白野只有《华侨的庙》一文。

《娘惹》一文颇长,大部分的文字,都在描述烹调手艺如“马来酱”“娘惹粿”,房屋、家庭用具及日常用语的掺杂这些新奇事物。娘惹的生活、命运又是怎样呢?杜先生涉猎不多,仅撮取宋旺相《星洲华人百年史》中引述的一个娘惹写的文章为注脚。那是第一个在星洲医学院毕业的华侨女子李珠娘,1913年9月应伦敦一家杂志的邀请而写的《星洲华人女子的生活》。

据我所知,峇峇当中的有识之士,本身也在感慨峇峇文化的式微,且回天无力。关键是,峇峇式马来语并不被马来和印尼文化主流接受,峇峇的后代都受英文教育,上一代的语言文化都告断层。不过,文化发展是会向一个强大的母体转移的。上世纪80年代,官星波(Stella Kon)英语剧《翡翠山上的艾美丽》出现,便把峇峇文艺推上一个高峰。

散文集收罗的马华作品跨越1924至2017年,吴进(原名杜运燮)和鲁白野(原名李学敏,另有笔名威北华),是本文探讨对象。本文以作家常见的名字——杜运燮(1918-2002)和鲁白野(1923-1961)称呼他们。

杜运燮以语文教育区分族群

对于世界广大华文读者来说,亚答房子、冲凉和大伯公庙这些题材,诚然都有新奇的趣味,但南洋读者就未免看作老生常谈。且让我们以杜运燮(署名吴进)写于1950年的《娘惹》,作为探讨的中心。

杜运燮与鲁白野的“峇峇观”,都各有时代局限,并不完美。但两套观点一排比,立即就让我们看到“落叶归根”与“落地生根”两种文学书写出发点的分野。

回头再说台北的《华文文学百年选》,笔者稍感遗憾的是,鲁白野曾经有很精彩的峇峇书写。如将其中一篇列入,肯定会与杜运燮的描述相互辉映。比如《狮城散记》中的《峇峇社会》,便全面地论述了南洋地“峇峇”一词的由来,以及峇峇社会的产生。文中举出19世纪两位峇峇名人蔡忠良与陈金声的风光姿彩,说明峇峇虽有男权至上的缺点,但他们“自古以来”便自强不息,力争上游。

这与新加坡学者李元瑾1995年在香港写的《新加坡海峡华人知识分子的女权与女学思想》一文所呈现的“历史现实”,有很大的差距。文中,李博士很详尽地勾勒了1895年至1911年海峡华人改革运动的思潮。其中提到李珠娘发表于1913年9月伦敦“Queen”杂志上的文章,相信就是杜先生引述的同一篇。

鲁文也提醒我们,“峇峇”的定义不能贸然以受什么源流的教育而划分。鲁白野说他“自己也是峇峇”,并认为“来自中国的华侨,时常藐视峇峇不懂中文,这只能是一个大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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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作家杜运燮。(互联网)

从马华文学与南洋文化的角度看,享年只有38岁的鲁白野无疑是一代宗师。他祖籍广东梅县,出生于马来亚霹雳州首府怡保,五年级时怡保犯洪,从此四处流浪,漂泊到印尼,1947年乘船途经新加坡上岸探亲,从此长居于此。除了华文写作的诗文之外,他是马来文专家,曾在《马来论坛报》任职,并在《星洲日报》主编《国语(马来文)周刊》。马大毕业的一位报界前辈曾语笔者,鲁白野的《实用马华英大辞典》,大学里人手一册。

(作者是本地作家)

他指出,“在峇峇社会中极力推展华文教育的林文庆博士于1950年英籍华人协会年刊中有言:‘我们虽然是英籍华人,我们同样感到光荣的,就是我们也属于有着最古老文化的中华民族……’这一句话可说是代表峇峇思想的精华。”

总括一句,杜运燮与鲁白野的“峇峇观”,都各有时代局限,并不完美。但两套观点一排比,立即就让我们看到“落叶归根”(心向中国)与“落地生根”(留守南洋)两种文学书写出发点的分野。天南地北,两颗心在不同的畛域里跳动。

陈、钟两位主编是从文学上的考量遴选作品,无可厚非。但要是选集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认识百年来华文文学世界”,那么琢磨一下作家与作家之间不同叙事观点的对比,以及这些观点到底呈现了怎样的“历史现实”,是很有必要的。

《马来散记》中《峇峇的文学》篇,则指出峇峇吸收了马来语、华族厦语、荷兰文、英文、淡米尔语,形成自己的语言。峇峇求知欲很强,李白、杜甫、王维和辜鸿铭的诗,中国四大古典小说,都有人译成峇峇马来文,而且出现竞争者,译文互相比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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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散记》新编注本出版消息中的鲁白野影像。

峇峇(Baba)一词,泛指曾在新、马、印尼社会显赫一时,生活方式独具南洋风格的某群体。峇峇是个俗称,意义相近的正词为Peranakan,即“侨生者”,尤指海峡殖民地时代的海峡华人或土生华人。新马华文文学中针对峇峇族群的书写并不多。但今天拙文要谈的两位经典作家,却都留下传世作品,给我们提供了两种对照的立场和观点。

李元瑾指出,该文细述了那个时代新加坡女性生活改善、教育逐渐与男性平权的转变。李珠娘,这位新加坡第一个由本地培养出来的女医生,所写文章肯定了宋旺相、林文庆等海峡知识分子兴办教育的不懈努力。

笔者这里也要提出一点观察:新加坡争取脱殖的运动中,华校生固然有很大的付出,但要是本地的华人“峇峇”都像杜运燮所说,“乐不思蜀”,思想迟钝、奴化,相信也就不会出现像李光耀(李珠娘的侄儿)、吴庆瑞、杜进才等建国先驱。

鲁白野的《华人的庙》出自原版于1953年的《狮城散记》。这本书与次年出版的《马来散记》(及其续篇),公认为“以文学的语言书写的史地书”。刻下,新加坡周星衢基金已将这三本散记的内容重新编辑、注释,以两册“新编注本”重新出版。

杜运燮毕业于昆明西南联大外文系,中国抗战时曾任随军翻译,任教过新加坡南洋女中和华侨中学,1949年后到中国定居,担任翻译、编辑和新闻学导师等要职。李珠娘文章的节译,应是精确无讹的。不过,引文讲了娘惹“无才便是德”的一段屈辱生活之后,便戛然而止,作者同时强调“今日”(1950年)的娘惹仍然如此,令人感觉“星洲华人女子的生活”前路一片黑暗。

也许,祖籍福建古田、被誉为北京九叶派诗人的杜运燮,也有其鄙视新马峇峇社会的客观原因。在殖民地时代,新加坡被定位为贸易自由港,本地人英文考到中学程度的剑桥九号已很够用,也自觉出人头地了。谁去搞什么文学?这要到“华校”出现之后,本地才有用“母语”文字写作的文学出现。音乐界、舞蹈界,也是华校生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