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从现代人的角度去叠合对京都的感觉,我立马会想到两个人。一个女人,寿岳章子,一个男人,田村正和。

我这趟京都行,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冲着祇园祭来的,所以选在了暑假、酷热、游客爆棚的这个时段来到京都。看到御池通这片甚为壮观的观礼阵仗,可以想见第二天的热度,人潮的热度和天气的热度。我一点都不想来凑这个热闹,这跟我预设的心情状态完全不一样,多少令我有点惊奇又沮丧。原来我现在真是什么热闹都不想凑了,哪怕是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祇园祭。

(作者是一位中国作家)

1祇园的屋顶

在读《喜乐京都》时,看到插画家泽田重隆的一幅关于祇园屋顶的画,突然间有悸动之感。泽田重隆先生也是出生在大正年代(1918年)的老画家,风格老派、精细、唯美,他已在2004年去世了。寿岳章子女士的“京都三部曲”的大量配图都出自泽田重隆之手,两人气息融洽,文与图互为生辉。

(本文略有删节)

我第一次见到神官,是在2014年夏天的京都祇园的八坂神社前。当时,一名身着曳地白衣的美男子,迎面朝我走来。

我知道,他是八坂神社的神官。日本神社的神职人员的常用职业装就是这样的,以前在日影日剧里就看过,男为神官,着纯白束腰长衣,女为巫女,着白衣红裙。这是平时的装束,到了重大庆典时,服装会有变化,会更加隆重。

2018年夏天,我们又到祇园。7月17日,是祇园祭的正日子,有最为隆重的山鉾巡行,八坂神社前的大街已经挤满了观礼的人,在烈日酷热中等待着巡行过来的山鉾队列。八坂神社的神官们在各处行走忙碌着,脚步急促,衣摆携风,几近于小跑。我在想,当年那个惊鸿一瞥的白衣神官是否就在其中呢?

我在寿岳章子的《喜乐京都》一书里,也读到了关于祇园祭的详细记述。寿岳女士有一段话令我很有同感。她说,“……人类是何等奇妙的动物啊!不知道这算是得还是失,在现在这种高科技环境中,科学发达已极尽精致,甚至有人已飞到太空,竟然也还有人在青竹上洒满水,在出梅后的烈日暑气中挥着汗水拖拉着笨重而巨大的鉾车。大伙儿专注地高声大喊,乐手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鉾车上‘咚咚锵’地吹奏,每个人身上都被汗水湿透。他们的辛苦虽令人嘉赏,可却也不是非做不可的差事。人类真是奇妙而美好啊!我再次体会到,在这世上只问合理性而活着是不可能的。”

2014年5月27日,日本宫内厅宣布,天皇的侄女、宽仁亲王的次女、25岁的典子公主与一名40岁的神职人员订婚,婚礼在秋季举行。这是2005年以来日本皇室首次举行婚礼。婚后,典子将脱离皇室成员成分,成为一介平民。这位即将迎娶典子公主的男子叫做千家国麿,身份其实很不一般,他是日本著名神社出云大社的最高神官千家尊佑的长子,以后将会继承其父亲的神职,目前的工作是辅佐父亲。

祗园祭已经相当观光化了,为满足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巡行路线会经过京都的重要街道,乌丸御池大街是重中之重。我一路看着,心想,这么多椅子,京都市政府得准备多大一个仓库来收纳啊。

田村正和,日本著名演员,1943年出生于京都市右京区。我最早看的他的作品是1996年他和木村拓哉、宫泽理惠主演的电视剧《协奏曲》。那一年他53岁,木村拓哉24岁,看了这部剧就明白田村正和为什么会成为木村拓哉的偶像。后来我把田村正和主演的系列侦探剧《古畑任三郎》全都看完了。这部剧走的是精英犯罪的题材路线,罪犯都是高智商的社会成功人士,因此破案过程颇有智力含量。但好看的不仅是剧情,也不仅是彼时各种当红大咖的加盟,最关键的是田村正和饰演的古畑任三郎这个人物,古怪、固执,还滑稽,很难相处的一个家伙,但有着无可挑剔的优雅和考究。因为这部戏,饰演古畑任三郎的那个奇葩助手今泉慎三郎的演员西村雅彦,也成了我后来观剧观影时一直关注的一个演员,相当优秀的演员。

田村正和有一种独特的京都味道,骄傲、优雅、温和、考究。东京人老揶揄大阪人,觉得大阪人太闹腾了,但对于同属关西地区的京都人,东京人似乎相当尊敬且羡慕。

2018年4月,75岁的田村正和向媒体宣布他决定引退了。他说,没什么好演的了,再继续做演员就不符合自己的美学了。他还说,这一辈子已经够本了,想轻松一点生活,期待没有工作每天悠闲地过日子。

田村正和的确有一套自己的美学理念,不仅在表演风格上,个人生活也贯彻其中。这是一个出身于演员世家但个人的私生活相当隐秘的著名演员,媒体和大众只知道他有着正常的家庭生活,与妻子和女儿的感情都很好。他对自己的外形也一直要求甚高。其实,75岁的田村正和也还是美男子啊,还是那么好看。

突然,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太妙,一点不雀跃,反而有点低落。

画中的屋顶,像整齐的波浪一样延展铺陈的瓦片世界,有一种安详匀净的气息。整个画面中,人物只有屋顶上两个正在修整瓦片的工匠,但屋顶之下,有着千百年来无数人安居于此的笃定和幸福。正是这一点,引发了我的一种特别的情绪,我在享受寿岳章子和泽田重隆笔下的京都时,别有一种按捺着的嫉妒。

山鉾巡行将在7月17日早上9点开始。所谓山鉾,可以简单理解为很高的木制花车,车上有各种复杂的装饰,有演奏乐器的乐师,有身着古代盛装的孩子,车下,前后左右是一大群把沉重的鉾车推、拖、拽使其前行的壮士们。

泽田重隆“祇园屋顶”那幅图是一幅笔触十分精细的硬笔线描,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从祇园町南侧的石田旅馆的屋顶望出去的景象。寿岳章子女士就这幅图配文说,“祇园的屋顶。祇园町一片悄静的气息。层层相连的屋顶既平整又起伏,与北方远处大楼的对照,颇有深意。”

到现在为止,女人还是不能参与祇园祭,只能当观众。在八坂神社的一处台阶,坐满了正在休息的干事们,其中有几个白人和黑人。听说这些年是有一些西方人跑到祇园祭来当最辛苦的拖拽手,拉着长绳拖拽笨重的鉾车,没有报酬,就为深度体验东方传统文化。

巡行日的那天夜里,我靠在所住的町屋外的街边栏杆上吹夜风。这是条大街,叫三条通,黑色的山影立在街的尽头。京都的夏天有一点特别好,白天再怎么高温,一入夜就凉了下来。夜风里,街面空旷,几乎没有行人,时不时有车从旁边疾速掠过。祇园祭巡行没有了踪影,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白天所见的那些绚丽,那些呐喊,那些节日典礼中惯有的微微的晕眩感,都消失了,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令人几乎难以呼吸的热空气也没有了,就像高温也没有发生过。一时间,我也不觉自己身处异国他乡,仿佛靠在这处栏杆上吹夜风就是我的日常,4000多公里外的成都以及平时生活在那里的我,也不曾发生过。这种醍醐味真是够劲啊。

2018年7月16日,是历时一个月的祇园祭的宵山,即主祭的前一天晚上。那天的傍晚,我们从圆町坐公交车回冈崎的住处,路过乌丸御池大街,看到一辆辆装满靠背折叠椅的货车停在路边,街面上已有很长的椅子矩阵,很多市政工作人员还在搬卸摆放中。这是为第二天,7月17日,祇园祭的正日子在做准备。

很多日本人都是双重信仰,既是佛教徒,又是神道教徒。据说,日本现有8万2000多座神社,2万1000多名神职人员。在二战结束前,日本神社的神职人员是国家公务员,分五级,神社的最高领导叫宫司,下有权宫司、祢宜、权祢宜等称谓的职员。二战后日本实行和平宪法,政教分离,神官从国家体制里脱离出去,成为一种普通的职业,跟日本僧侣一样,可以娶妻生子,日常生活跟普通人一样。日本的佛学院不少,但专门培养神官的大学只有两所,皇学院大学和国学院大院,神官多出自这两所大学。神官的主要工作是替信徒祓除、组织祭祀典礼,主持婚礼、成年礼等各种仪式等等,据说还当相扑的裁判。日本最大规模的祭祀活动是长达一个月的祇园祭,就是由八坂神社主持的。

对于京都的阅读,寿岳章子是一个重要的内容。这是一位气息纤细优雅的女作家,她的“京都三部曲”给我留下了美好的阅读记忆。

祇园祭是京都三大祭之一,其他两祭分别是葵祭和时代祭。

葵祭和时代祭的形式差不多,基本上都是仿古化妆游行的方式,参与祭典游行的人们皆着古代服饰。葵祭原为官祭,因此贵族官宦气息浓厚一些,时代祭为平民节日,风格更倾向于轻松。葵祭的举行时间是5月15日,时代祭的举行时间是10月22日,两种祭礼都要用到大量的古代服装、鞋袜、用品及装饰品,所以被称为“行走的博物馆”,或者说就是一场大型的cosplay秀。

早些年看过柴门文的关于日本民俗的随笔《日本人间道》。柴门文是日本著名的漫画家,根据其原创作品《东京爱情故事》和《爱情白皮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风靡亚洲;柴门文因此也跟《悠长假期》《美丽人生》等著名日剧的编剧北川悦吏子,并称为“爱情女王”。近年来,同时代的柴门和北川都人到中年,北川转型当导演,处女作是清淡但有些温吞的纯爱电影《前路迢迢》。柴门转型得更厉害,对日本传统文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日本各地的佛像造型到各种传统祭祀典礼活动,她带着两个助手满日本犄角旮旯地跑,一篇一篇地写和画,《日本人间道》一书,就是她关于日本传统祭典和节日庆典的考察体验式随笔集。在这本书里,当然少不了对祇园祭的详细描述。

3祇园祭的醍醐味

关于祇园祭,有一个说法叫做祇园祭醍醐味。要领略这种醍醐灌顶的味道,得在烈日高温中目睹山鉾巡行的“无用之美”才可能得其要领。寿岳章子女士写过,她曾经在某一年的祇园祭,跟着一辆鉾车回到其所属的町内,在一个后街,眼见干事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鉾车解体了,然后每个人带着如梦方醒的表情,拆了五花八门的装饰品,取了木板,把绳子卷成一团,然后各自散去。一辆辉煌绚烂耗资耗时良多的鉾车转眼间就没了。这就是醍醐味吧。

我多次到京都,也多次在祇园出入,但都不是祇园祭的时段。这次为了祇园祭,干脆就在祇园旁边租了一个町屋。乌丸御池这片不准备来观礼了,那就直接在祇园出没。

京都三大祭中,动静最大最有名的祭礼是7月里持续一个月时间的祇园祭,这个祭礼的高潮部分是巡礼。巡礼是以各町为行政单位组织的山鉾车巡行。山鉾高耸危立,花式繁琐,装扎过程耗时很长,且相当考验想象力和表现力,因此各家山鉾车的风评如何,也成为一种竞赛方式。山鉾车没有动力系统,车轮为木制的大轮,需要很多人在前面和旁边拉和拽,同时还要躲避一路上高处的屋檐、广告牌等各种障碍物。京都是古都,街道狭窄,山鉾车转弯时最为惊险,因为是木轮,且车身高长且沉重,得在车轮前方连续放置削平的青竹片,青竹片上洒上水,把车用力推上竹片之后,从轮后再一片一片抽出来,继续铺在车轮前方。整个转弯过程十分艰辛费力,须要依靠工作人员齐心协力。这些工作人员被叫做祇园祭的干事,来自各行各业;这个转弯过程也是祇园祭巡礼的一个非常大的看点,因其古旧、辛劳、缓慢与当今快捷迅速的社会风尚格格不入,因而会引发观者内心深处的某种特别的感悟和动容。

那天的祇园,细雨霏霏。正是7月,但似乎很有秋意。天边团聚着沉沉的乌云,辰光黯哑,八坂神社的黑色屋顶、红漆廊柱和无数的白灯笼,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光泽和韵味,那是日本电影中常见的一种沉郁的影调。这个时候,从挂垂着的白色幕纬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位疾步行走的白衣美男,给我一种非常强烈的电影场景感。也许,我没有拍照并不是事后以为的不得无礼不能冒犯,而是因为当时的恍惚。

京都是整个城市纳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单的,它和奈良在二战结尾时期没有遭受盟军的轰炸,一千多年来源自中国隋唐京城洛阳建城模式又经自我消化变迁的古都风貌,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一点,要归功于梁思成先生。当时,梁先生任“战区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任,负责绘制沦陷区的文物建筑表,并在军用地图上标注具体位置;1945年初,美军开始着手轰炸日本本土的计划,这个时候梁思成先生向美方陈述保护奈良和京都的重要性。梁思成说,“要是从个人感情出发,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美军感动于梁先生的胸怀和境界,听从了他的建议,之后对于日本本土的常规轰炸以及投放原子弹,都避开了京都和奈良。

寿岳章子女士是一位京都学者,生于大正时期的1924年,专研中世日本语语汇和语言生活史,退休前一直是京都府立大学的教授。她生于京都长于京都,除了大学时期短暂到东北求学之外,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与京都这个城市融合在一起。这样的人,对京都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于是她出版了“京都三部曲”,分别是《千年繁华》、《喜乐京都》和《京都思路》。这些书非常好看,细腻深情,充满了动辄几百年的老店风范和京都的各种风土人情。寿岳章子女士已于2005年去世,但她留下了三部写给京都的情书,带给后来的读者深厚的享受和感动。

2八坂神社的白衣神官

他大概30岁左右,身材修长,面容清俊,让我立马联想到一直很喜欢的两位高个子日本艺人,江口洋介和福山雅治。白衣美男神色忧戚,脚步急促,又是迎面而来,我是断不能举起相机的,那相当无礼;待他擦肩而过,我随之转身目送,那背影似乎有一种慑人的悲意,阻止我摁下快门,我想,不能拍,不能冒犯他。

在祇园的高温烈日中,干事们都身着白色的仿“裃”服装。“裃”,是江户时代无官职武士的正式礼服,现在多用于祭典活动中。分为上半身的肩衣和下半身的袴两部分。肩衣的肩部做得特别宽大,以示男性的威猛。在祇园的所见,之所以我称之为仿“裃”服装,那是因为已经完全简化了,几乎就是白色的短褂加裙裤了。白衣干事们年龄各异,形貌各异,也可以想见职业和身份各异,但在祇园祭这个时段,他们的差异性完全被抹去了,就是作为祭典中的一个参与成员。

我回头看那美男的背影:有点像汉服一样的雪白长衣,敞袖,白带束腰,衣摆长至脚面,脚着白袜和木屐。没有戴帽子,头发就是普通男子的发型,偏长,浓密微卷。这个悦目的男子,长得好看是一方面的原因,关键是,穿得太好看了。

祇园的八坂神社是日本全国约3000座八坂神社的总本社,可以求拜诸事如意;它的旁边还有两个小神社,一个叫做美御前社,一个叫做恶王子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