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印象》,离开体制之后我就对它毫无印象了,也记不起当年何以挑《印象》为刊名。近日向志凤老师借阅《印象》,才忆起当时的出版经费由李氏基金赞助,编务由淡初与华初轮流做庄。我重读创刊号里的二十余则“语文特选课程感言”,复习着首届学生17岁的向上心情。黄凯德说:“踏入传薪阁时是一种孤立的骄傲。然后看着小说、散文、古文,又觉得自己渺小。但是离开的时候仿佛本身清高了许多。”颜思敏留言:“妈妈说好像把我嫁给了淡初,嫁给了LEP。我想事实大概也是这样吧。”张晓红直白:“本来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选修这个课程,以为这将是中学华文课的延续,但我错了。”秀芳坦言:“当初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进来,只凭‘喜欢’便以为能与华文为友。现在才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身在福中我当然照常说:爱它的一切,不爱它的某些。”

30年前的往事。1989上半年的某一天,临下班前上司找我到她办公室去,单刀直入,通知我隔天出席国会听讲。我问原因,她回说去了你就明白。我随即退出办公室,这简短的谈话,让我心生期待。翌日中午,我坐上国会旁听席,居高临下俯瞰,生怕失神走宝,正襟危坐,专注聆听,一心等待捕获从政治人物口里蹦出的“猎物”。

28年转眼过去,我对语特早已陌生。前两期的学生,已过不惑之年,他们像群鸟飞散,当年他们卖力地在阳光树影下啄食谷粒的画面,偶尔会浮现在我脑海里。近日在家浏览书架,发现了一本名为《临界》的打印校对样书,行页之间,又圈又点的散落着若干手写字体。随手翻读,对这本淡初首三届语特学生毕业若干年后仍燃着尚未干冷的热情,国内外的昔日同窗不吝献艺,于1994年出版了这一册署名“传薪人”青春岁月的文集。对于这册校对样书为何藏身于我的书架上,我已说不出由来,也许那是我与语文特选课程藕断丝连的情缘?生活蝇营狗苟,这群毕业若干年后还在夜空划出星火的朋友,于今是否仍流连于汉字田,已不再重要。他们涉步的水痕,流淌各自心中。

揣着种子,摸索了。说摸索,因为公函里那几行字,只告知缘起,没有其他信息。无前例可循,一野空地,感觉到有点自由,那只是一时的爽。接着几天与组内同事来回讨论,渐渐感知它的沉重压力。时间紧迫,除了课程内容的组建,教材一项着实让人伤脑筋。构建课程骨架、铺陈肌理的工作必须从速完成,我们后来决定把课程划分为作品选读与写作训练两大部分,再辅以强力的课外训练活动。创作训练是重点,这需要一份足够两年使用的教材,理想的做法是自己编写。于是由哪些老师担任课程导师的问题最先上了议程。教育部人事单位与两校院长磋商之后,决定从全国华文老师中调派四人到这两所初院负责这个新课程,结果陈京文、吴英成、彭志凤与许福吉被院方相中,前二人往华初,后两者去淡初。调派初院之前,四人先到教育部与我一起处理创作教材并参与筹备事宜,为期半年,那是1989年6月初的事,北京正发生轰动全球的天安门事件。由于时间紧迫,不及半年的时间里,必须把两年课程的材料从零到有印刷成书,因此编写工作争分夺秒,得熬夜赶工才行。这些材料后来冠以《文学欣赏与写作》书名出版。由于仓促成事,深知有若干处尚可着力,当时的想法是课程落实后在教学实践中收集反馈意见,再从速修订这匆匆出炉的教本。

首届写作营

这个行程坐标,都标示在当时语特的宣传物与出版物中。头两年的语特学生通过写作营、国外浸濡计划及讲座安排,与黄春明、张大春、余秋雨、任宝贤、吴宏一、痖弦、黄维樑、王国璎、郑明娳、龚鹏程、林清玄等国内外作家、学人互动交流,两年里能够聆听众多不同地域文化人的讲演,让思想接受不同清流的沐浴,是他们的福分。

语文特选课程创办之初,并非人人都可修读,只有在中四会考中双语成绩亮丽的学生才能申请。当时高中的华文主修科必须考两个试卷,语特还另设有一个“特别试卷”。在我们的体制里,高中会考各科的“特别试卷”专供有能力竞逐大学奖学金的学生修读。“语特”一开始便定位在此,有一定的含金量。我们尝试把“特别试卷”设计成一份灵活的卷子,希望扬弃传统考查主题思想、艺术技巧的老掉牙形式。那是不易攻克的一道难关,因为观念无法在一时之间转变和统一。试题样本出炉了,好歹注入了若干新元素,看上去还有点鲜味。至于它的“后事”,因我离开了体制而不知具体状况。当时有此想法,是期待能以比较不一样的形式,吸引若干长期在浅水区的健壮小鱼群到深水区游弋,接受一点挑战,这里能提供比较不一般的珊瑚水景。

当初拟定的语特文化活动有三,一是写作营;二是编印出版物;三为国外浸濡。我在乎的是前二者。语特的首届写作营于1990年端午节在南洋理工学院(前南洋大学)校园开幕,前后为期五天。筹划之际,我想起1980年代来过新加坡参加国际华文文艺营的台湾作家黄春明,当年交往,直觉他是与高中生沟通的绝佳导师,便去函邀请,他了解了内容构想,觉得一定得来。那次写作营筹备过程让我怀念,为了让学生接触比较不一样的风景,工时工余,我们全岛走透,寻找人们较少关注的空间,后来敲定了几个地点,让不同组别去不同的地点观察体会,包括蔡厝港的几个不同宗教坟场、实里达河生态区、三美光龙窑,布满诸如佛像雕刻等将要消失行业的直落亚逸地带。当时有个想法:年轻人带年轻人可能少点隔阂,我们安排了几位才十几二十出头的文青担任小组指导员,记忆中是彭悠儿、林美兰、柯思仁、殷宋玮、沈鹰、非心六人,希望能以他们的文学热度,带动各组营员去挖掘、咀嚼人生景色。

语特当初的定位是“驰骋写作海洋 / 遨游文学天空 / 浏览文化长城”。

生活蝇营狗苟,这群毕业若干年后还在夜空划出星火的朋友,于今是否仍流连于汉字田,已不再重要。他们涉步的水痕,流淌各自心中。

语特刊物

专用课室

会议午间开始,数小时后教育部陈原生次长起立发言,透露了政府有意在华中与淡马锡这两所初级学院开办“语文特选课程”,以培养国家优秀双语人才的消息。我听罢即刻离开国会,打道回府,走进长官办公室,报告听讲所得。她随即起身,打开铁柜,抽出卷宗要我阅读。那是一封总理公署写给教育部的短信,约三四行,描述了开办课程的动机,说是优秀生将来会在各领域担当领导,求学时能强化其母语文化的认识对日后当有助益。读了短信,老板对我说,接下来的工作,是你的。我像是一名农人,突然分得了一颗种子,置于掌心,任务是把它变成有一株生命体,一时间无法确定那会是怎么样的一棵树。

华初的语特专用课室,名为“华苑文林”,也题字装框悬挂墙上。语特学生在这舒适的大空间上课、消闲、自修,俨然是校内的“特权阶级”。为了提高同学对语特的认同感,我们在细节上花了一点心思,例如特地设计了语特专用稿纸,我辞官前印刷过两个版本,稿纸左下方分别印上一只土味十足的虎和牛,一旁盖了“纸上得来”与“门外汉”的方章,右下角则印上“语文特选课程”字样。

“语特”列车启动后,两所院校都腾出空间让修读这个课程的学生专用。这个超大的冷气教室里有书柜橱架,音响与茶具齐备。校方也特别拨款,让语特订购杂志与图书。淡初为这特设空间取名“传薪阁”,还立了一块牌匾挂上门楣,宣示它的使命。黑底金字的“传薪阁”牌匾,是淡初老师挥毫之后,自己以工刀凿刻的结晶。

语文特选课程是新事物,在筹备过程中,宣导的作业也一并提上了议程。在电脑还未走入教育领域的年代,教学上最新式的道具是投影机与白板。我与志凤老师“挖空心思”,决定自己制作幻灯短片上阵,到九所特选中学巡回讲解,推销这个新课程。为了强调重视它,每次路演,副署长都亲自做开场白,但不同学校的态度反应不一,有的积极动员,有的淡然处之。课程开始招生之后,有不少来自传统英校的学生申请加入,倒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由于两校学额大约只有70名,僧多粥少,竞争相当激烈。课程起步时市场的积极反应,让我们联想及另一个问题:华初与淡初语特学生的未来职场路明显宽阔些,不一定要“吃中文饭”。倘若能把语特开往“二线”初院,也许效果更好一些。我们提了建议,当时不被采纳,但我离开官场多年以后,得知“语特”已经扩大了版图,在南初、裕初与德明政府中学搭棚种瓜。

揣着种子,摸索

(作者是本地文化工作者)

“特别试卷”

另一方面,“语特”不是一般的课程,课堂教学之外,得搭配各式活动,要启动它需要银两相随。上司希望这个华文特选课程能得到华社的积极支持,建议我们走访一趟李氏基金,望它鼎力支持。因为这次拜会,我得以一睹实业家李成义先生的风采。那天近午,我们抵达先生的办公室,他翩翩君子,言语斯文。我们道明来意,陈述了打算培育顶尖中文人才的用心。先生听罢,不亢不卑、不疾不徐表达立场,告知倘若课程是为了普及中文,使全国华族子弟受惠,李氏基金义不容辞;要是课程是为了培养少数语文精英,教育部责无旁贷。我们回府报告了基金会的观点,长官指示我们向教育部财务组上呈课程财务预算。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由于采访作业、讲座与写作练习三者紧扣相连,又具有评比竞争性质,营员格外投入,最后一夜几乎通宵达旦,却情绪指数高昂。他们的心情与学习成果,后来都留影于语特刊物《印象》与《云南缘》之中。翌年的写作营,我致电亲和力十足的张大春,他来了,很快与学生混熟,获赠“张郎”(蟑螂)昵称。约半年后,我离开了教育江湖。那时语特课程启动了两年,这期间我每周都到华初淡初去,那亩小田,是我在职场上愉快的耕种体验,有大汗淋漓后的舒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