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不少顶尖科学家指出,同我们所习惯的“大统一”思考定势和“一元化”理想追求相反,“不相容性”或“互补原理”(玻尔提出)才富有启发性,才是物理世界的真实,才是至高无上的道理。上帝的意志就是矛盾和对立,或许吧。
那么,我已经随大师的风范和思想一起老去。我感到荣幸之极。
听了我的回答,她释怀地笑了,她的笑属于上一个世纪,属于以往的智慧结晶,为一个黄皮肤的亚洲人终究还能够记得他们陨落已久的国宝级巨星。我进一步跟她说,我很想参观瞻仰玻尔的故居,如果他的故居还被保存着的话。她听了我的话,高兴地告诉我,太巧了,从我们所在景点过去不远的地方,就是尼尔斯·玻尔诞生的屋子,它在某种意义上被保存着。当然,那座屋子不在我们的旅游日程安排内,她随即帮我向我们的领队“说情”,要求他通融一下,允许将队伍即刻转移去那里,领队点头答应了。
不妨说,爱因斯坦和玻尔,他们是朋友又是对手,是同志又是“共谋犯”。反过来说,人类的思想和理智,乃至人类文明的进程又是多么需要如此这般的两个互相“格格不入”的绝世天才的绝世碰撞啊!
那天整团人跟随当地导游在市区内的运河转悠,走着走着,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名字,“大名鼎鼎”的尼尔斯·玻尔(Neils Bohr),就异想天开地问我们的新加坡领队,是否知道尼尔斯·玻尔的故居在哪儿,因为他带团来过这儿好多次了,熟悉相关的人文景观。
玻尔是我年轻时心中的太阳,至今仍然是。
一个理工科大学生总算在两位科学教父的亲切见证下正式“毕业”了。30年。
“尼尔斯·玻尔,谁来的?”不料领队一头雾水地反问我。
很快到了,一座地处闹市区的石头结构三层楼房,窗户宽敞,墙面开阔,阳台上还竖有装饰立柱,以前肯定是有钱人的房子,现在看情形里面还住着普通居民,所以导游说“它只是在某种意义上被保存着”。楼房周围行人寥寥,结实的木头黑漆大门紧锁,门前停靠着几辆款式老旧的脚踏车,窗户高台旁的墙壁上钉着一块几尺见方的白色大理石牌子,上面注明了世纪伟人的出生日期:“NIELS BOHR. 7.10.1885”。
“哥本哈根学派”的精神领袖——那曾经是多么不可一世多么德高望重的“职衔”!
悖论具有颠覆意义:两个世纪巨擘分别创立了相对论和量子学说,共同建造了支撑起现代物理学巍峨大厦的摩天支柱,但是,这两根支柱彼此却是“不相容的”!由此生发开去,他们两个对于科学和世界的看法也具有“南辕北辙”的分歧。创建开拓并完善现代物理学的划时代智者却也为现代物理学带来了根本性的“裂痕”!不妨说,爱因斯坦和玻尔,他们是朋友又是对手,是同志又是“共谋犯”。反过来说,人类的思想和理智,乃至人类文明的进程又是多么需要如此这般的两个互相“格格不入”的绝世天才的绝世碰撞啊!
本地写作人
转而一想,试试问那个丹麦导游吧,那是一位看上去挺知识分子的中年妇女,也许她在中学里喜欢过物理学,也许她在风气和品味方面恰巧是一个老派世故的人。
对于人事的判断褒贬,肯定牵涉到价值观或价值取向——如果我们要对得起我们求学时的纯洁初衷,对得起科学导师们对我们的启蒙教育,那么,我们所倾向和坚持的就应该是:我们评价一个人是否巨人和伟人,不是根据他的“天下一统”的丰功伟绩,更不是根据他的翻天覆地的谋略、强权和独裁,而是根据他身上是否灿烂夺目地闪耀着能照亮普通人心灵黑暗的纯粹理性的光辉!
——陆思良
这个所谓的“不相容的”的难题,正是我上面所提到的爱因斯坦和玻尔之间那场超过了半个世纪的经典争论所关注的根本课题。
我2014年7月去的哥本哈根。2015年初,在新加坡观看了好莱坞新推出的电影《爱的万物论》(The Theory of Everything)(新加坡译),讲述当代英国著名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W.Hawking,本文刊出前的3月14日霍金逝世)传奇的一生。我在这里不是要评论电影(是一部好电影,后来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改编剧本等的提名,最佳男主角获奖)。我要说的是,电影中有一幕,霍金的妻子在饭桌上向他们的一位教会朋友所提到的,霍金当年所面临的物理学的本质困境:宏观的宇宙理论(主要是广义相对论)和微观的粒子模型(量子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被证明是正确的,几乎是完备的,但是它们彼此在基本概念、基础框架及对物理世界的终极描述上却是不相容的(non- compatible),这令天才的霍金极度苦恼。照她的话,如果这屋子里只有“土豆”就好了,可偏偏桌上同时出现了“豌豆”……那甚至牵涉到对上帝的信仰问题,上帝为什么要那样安排这个世界?
也罢,在那之前两年,我去过了瑞士的伯尔尼,朝拜了爱因斯坦的故居,那日又得以在丹麦哥本哈根向玻尔的诞生之地献礼致敬,双雄合璧,双重认证,心灵圆通,功德美满。
女儿有些不信:“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大多数人包括我都知道爱因斯坦,却从来没‘听说’过玻尔?”是的,女儿说得对,作为有力的旁证,你看,团里跟来的其他人此时都对这座外观普通的建筑表现得茫然无措,不屑一顾,而纷纷跑开去拍摄马路对面巍峨堂皇的市政大楼了。
不怪他,是我的错,想当然耳。玻尔在世时是个物理学家,不是歌手和影星,更非那种与知名度和绯闻挂钩的人。在如今这千百个偶像和千百万个粉丝利用高科技手段疯狂互动的年代,玻尔其人可归类成“孤陋寡闻”的老古董,你在欧洲老街的旧书店里恐怕都不一定能翻找到他的资料。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1这很有意思
同行的女儿不解地问我:“这个尼尔斯·玻尔很有名么?老爸你怎么这么崇拜他?”
我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唔,Dear,你知道,人类大众的想法和记忆常常是──这很有意思。”
2双重认证
转眼大学毕业逾30年,世态炎凉,热忱消退,可是那束神圣的火种在心底里还未完全熄灭,有时候人是会“反向憧憬”的。那次随团游北欧途经哥本哈根,就忽然兴之所至,终于在金发碧眼的帮助下,一了瞻仰玻尔故居的心愿。那难道不是期待已久的朝圣?
前几年参加北欧旅行团,来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城市。
我还跟她说了,玻尔是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从不对人恶言相向,若有人当面向他兜售最胡扯、最无聊和最僵硬的物理学观点(那时处于物理学风云变幻之际,经常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做),他的最反感、最严厉和最激烈的反应也不过就是那句口头禅:“这很有意思。”非但轻描淡写的,不熟悉他的风格的人还以为这多少算是赞扬呢。
我去过了瑞士的伯尔尼,朝拜了爱因斯坦的故居,又得以在丹麦哥本哈根向玻尔的诞生之地献礼致敬……
理论是艰深的,行为才更风趣和潇洒──宿舍里,课堂上,饭厅内,我们尤其津津乐道这些伟大人物的人格和性格,以及他们的不拘小节和“花边旧闻”。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刚刚恢复高考招生,我们作为文化大革命后首届被录取的大学生进入高等学府。可以想象,大量以前无法接触到的思想、知识和学问向年轻学子们目不暇接波涛汹涌而来,空空如也的脑袋瓜会怎样的如饥似渴。数风流人物,我们这群理工科学生首当其冲地迷恋和崇拜爱因斯坦和他的相对论,还有就是,一衣带水的,内心深处对尼尔斯·玻尔/“哥本哈根学派”所创立推进的量子力学感觉五体投地。 毫无疑问,由古典物理学脱胎换骨而来的现代物理学,其巍峨大厦正是由这两根光彩夺目的擎天柱支撑而起。也可以这么认为,他们两个是热核时代火箭引擎的“点火者”。另外,深深吸引和打动我们这些稚嫩的“后来者”、令每一颗对科学顶峰无限向往的心每时每刻陷入“迷思”的是,爱因斯坦和玻尔之间那场经历了几十年之久的,有关现代物理学之哲学基础的经典争论。科学和科学伟人给予我们的启发,是思维的激荡,是心灵的源泉。
“我是玻尔的粉丝。”我看着她典型北欧人的金发碧眼,虔敬地答道。
我转而望着那几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物相简骸,我仿佛是在力不从心地追忆整整一个逝去的时代,一个崇尚理性和真理的时代,一个在心灵层面上决不纵容甚至也决不宽容娱乐偶像凌驾于精神领袖的时代。
我答道:“哦,这个尼尔斯·玻尔以前同爱因斯坦一样有名。他们俩是那个时代等量齐观的理论物理学泰斗,现代物理学是他们奠基的。”
3互不相容的真理
时至今日,一方面,广义相对论的最后一个关键证据“引力波”被繁琐精细的实验观测到了(2017年的诺贝尔物理奖就授予了发现引力波的科学家),另一方面,极致唯美的“上帝粒子”也无可辩驳地被证实发现了,宏观微观,两大模式都证据齐备,自给自足,但是,两者之间的“相容性”却依然是个严峻的挑战,寻找“统一理论”的艰巨努力似乎还看不到前景通途。爱因斯坦和玻尔依然双双站在天堂的门口殷切探看地面上每一项关键的理论和实验进展。
“Neils Bohr?Yes.”果然!她回答的口气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然后,仿佛由那骄傲孪生出来一丝疑惑,她用有点亲切也有点锐利的眼光,盯着我这个提问者:“Why?”像是要我再次掂量一下这个名字的荣耀。
我静静地走上前去,站在那儿静静地思索。大师,你好!大师,我终于来了。
我转而望着那几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物相简骸,我仿佛是在力不从心地追忆整整一个逝去的时代,一个崇尚理性和真理的时代,一个在心灵层面上决不纵容甚至也决不宽容娱乐偶像凌驾于精神领袖的时代。
女儿的问题确实很难回答,也许是因为玻尔相貌平平,为人低调,不像爱因斯坦那样意气风发出类拔萃,更不像晚年的爱因斯坦那样,一头夸张乖戾的白发,形象已是半个神?也许是玻尔所组织创立的量子力学其最初的发展经历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跨度,群策群力,慢工出细活,把人们的眼球都磨平了,缺少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发表时那种“单枪匹马,天才的一蹴而就”的爆发力和媒体轰动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