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沉重,却无可奈何的一连串动作,读罢五味杂陈,又那么自然且连贯,该是一种怎样的境况,我这年纪是永远无从体味了。无法圆满切入当时的实景,再现只能通过文字想象。面对饥饿的残酷性,只能沉默无语,可以说什么?隐藏积攒的日日夜夜,爆发往往是瞬息之间——队长来之不易的儿子,最终也死于饥饿,而此时,老莫的“神秘美味”——“小耗子”,也跟着悉数死光。这故事带了些许童话隐喻的色彩,或太过残忍,但现即如此,并非天下大白,日日阳光璀璨。可能金宇澄考虑到这小说太过灰暗,因此在另一个短篇结尾,让另一小孩短暂复活——“他穿着一身艳艳的红毛衣,是美芳与招弟不停织就的一件永远织不好的红毛衣……温暖,散发出柔和的桃花香气,小手摆着,小腿乱蹬……”神态、表情、动作,让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希望还在,泛起淡淡的酸楚,说感动,似乎不够准确,说难受,这画面又那么温情。
字是一种标准材料,沉淀人世百态,景象归集。某个街角,男女绵绵对话,线条长短,面孔细部勾勒,明暗错落的背影与轮廓,光影细细密密,都可直接包含在一幅小画中,反映更为直接。笔尖与纸的轻微接触,有一种为文字力量难以到达的抒放,陌生而亲切。金宇澄说,“叙事的焦虑,立刻安静下来,像一切尘埃落定,面前一幅幅固定线条,细节部分小心晕染,大框架一蹴而就,比写作更幽暗,更单纯,也更平稳……”这种图画填补留白,图文并茂的方式,对于作家而言,难能可贵,恰也弥补了文字表述所不能及的遗憾。
描绘各时代小人物
眼下正值丰腴之秋,本是多姿多彩的季节,几个朋友吃饭,席间谈笑,金宇澄习惯笑眯眯地听,冒出一句,“我其实不喜欢秋天……”。众人未及反应,他说,“看似繁花似锦,但一切的一切,慢慢变得不好了,不再美满了……”
这套小说选集,三册精装版,为作者自选的中篇、短篇、非虚构,配置自绘数十幅插图,使读感更丰富,显示装帧之精美。而依照这些图文,披阅金氏数十载的创作生涯,看细微处如何演变,管中窥豹, 不失为意外的收获。
文学的力量
中国作家
插图展上挂有《方岛》的另一幅小图,备注一行小字——“再来一次竞赛会怎样?麦地里的板桌,迈开四条腿,像马匹一样渐渐朝这里走来……”麦地里放有一个堆满食物的小桌,色彩鲜艳明亮,文字却厚重,寥寥几笔,压抑,沉甸甸。周遭装饰蓝黑色“海水江牙”纹——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特殊岁月,队长想出一计,让众人比赛割麦子,谁得第一,谁就吃饱饭,而体弱多病,毫无竞争力可言的老莫,每天在饥饿中挣扎,头昏眼花,有次“老莫发现麦秆上吊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草窝,拨开草窝,里面躺有六只嫩红的小鼠仔……提起一只在太阳下照了照,那种通红通红的光亮,使他的两腮溢出口水,他迫不及待囫囵吞下……”特殊的细节与景致,令人毛骨悚然。敬告读者诸君切记:万勿在夜深人静时翻看这一桥段。
从小说家的角度而言,金宇澄写得很少,甚至产量极低,追溯他1985年至今,统共发表的短篇与中篇仅仅十数个。但在新时期的小说家中,他不容被忽视。独特的描写笔法与技巧,事实上一直让喜欢他的“金粉”从未遗忘。金宇澄当年的处女作《失去的河流》问世即被关注,《小说选刊》与《新华文摘》等杂志转载,与后作《方岛》获得1985、1986年度的“《萌芽》小说奖”,差不多与此同期,他另一篇小说《风中鸟》授予1987年度“《上海文学》小说奖”。接下来令读者费解的,是他并未因此而真正进入作家该有的“创作顶峰期”,反倒越写越少,20多年几乎“颗粒无收”,完全搁笔状态。引他自己的话说,自从做了编辑,对作者对自己越来越挑剔,写东西自然越发谨慎……
喜欢自己画
敢于直面曾经的黑暗与残酷,并不忘带给读者一丝心灵的慰藉,便是文学的力量——小说《譬喻》中,那个变成瘸腿的学生,使众人叹息,暗地里痛骂——都以为是被村里赤脚医生王婶儿耽误的病情,导致残废,直到看完全篇,才明白这学生之所以断了腿,其实是以“实际行动”,赞扬王婶儿的一双“妙手”帮助——在此作者终于对众人的义愤填膺给予更合理的解释,伏笔埋得真好,前后呼应了这学生“可以不再回农村去,终于可以留在城里了……”我记得有次跟金宇澄聊,问及当年真那么残酷?他沉默淡然地说,“在黑龙江务农,有知青希望感染肝炎肺炎,或任何严重炎症,就跑到医院病房去转。”做啥?“只要看见病房肝炎患者咬过的馒头,抢过来大嚼,希望能染病,就可以病退回上海了……”
作者写某次去香港参加活动。集体到机场,同行中一女子立刻警惕地高声呼喊,“快快快,行李摆在一道,我来看管!”坐上开往铜锣湾的地铁,这女子在安静的另外一节车厢忽然高喊,“老金!快快!侬快点过来!快来呀快快!这搭有位子!”他没有动,她继续高喊,喊,喊。金宇澄说,“我知道,她过去肯定是知青……”
显示装帧之精美。而依照这些图文,披阅金氏数十载的创作生涯,看细微处如何演变,
中国即将出版的“金宇澄自选辑”(《碗》《方岛》《轻寒》三本一套),
(文中小标为编者所加)
管中窥豹, 不失为意外的收获。
对于往昔,我们再回首,并非刻意缅怀,更重要的是为警醒世人,切勿重蹈覆辙。本套集子传达了作者的观点,将引动读者的共鸣。而我想说的是,“迷雾日益广泛覆盖文学,表达样式千篇一律,小说之路越走越窄吗?该如何建立并锐化二者间的差异,让文学在新环境下,再次擦亮崭新的火花?”这是难题。对金宇澄而言,时间与经历是他“某种机遇和财富”,悠闲消费,笃定消遣,不必回顾,不必书写讲述,如此积攒到一定的度,经得起重揭伤疤带来的痛楚,只有这样的转化,才日趋成熟。灵活从容地写给大家看,自然而然讲述,告诉读者无数真实过往,这恰恰意味着,也是给予曾经自己的“另一种肯定”。我想,这是本套集子出版的拓展意义。
《碗》的诸多细节,直指人心。当年女知青小英生下女儿即落井身亡,30年后,女儿已逾而立,跟随一群老知青重游东北,专程来给母亲上坟。待众人散去,她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落下,悲从中来,仍在努力抑制,自言自语,“姆妈,我一直不开心,侬生我出来做啥呢?!我一直不开心,我从没开心过,我不开心呀,真的呀……她呻吟起来,声音低下去,逐渐嚎啕大恸……”我眼前不断出现插图展那幅小画——一位清秀的女孩(当然早已不年轻),正是她妈妈去世的年纪,下注一行小字:“姑娘,你长得多像你妈妈……”感动在刹那间来袭。在这幅插图后,引用余光中的诗——“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脑海中溢出一层一层文字的叠影,立体,朦胧,一种崭新地阅读撞击。
读金宇澄年轻时代的作品,他似乎更执着于“文字结构的表现形式”,追求“描述手法方面的探索”,时能感受到某种“书写流动”带来的韵律之美,场面与背景都经过用心拿捏,故事发展的变化也常常猝不及防,于无声处听惊雷,我尤其喜爱小说《轻寒》。意境深浓,辞藻优美,显然也“形式大过内容”。如今重读,又有新的感受,这种文本,让叙事的重要性与主导性隐没在极简主义的华丽辞藻海洋之中。金氏的文字,就这样经历了几十年雁渡寒潭,风吹疏竹,之后他推出《繁花》,横空出世,书写的习惯忽然180度大转弯,颠覆了中国小说的叙事模式与惯性,采用回返“古旧与本我”的笔法,在一个成熟优秀作家的把握中,可谓“修辞术之巅峰”——越是老老实实地写,越不容易,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任何跌宕起伏之情节,藏于书中各个角落,待等读者自己的探索和发现。《繁花》中男女人物近百,并无小说常有的厚此薄彼,保持了纯粹个人的风格与特点,以致一举获得“茅盾文学奖”。金宇澄说,“此刻的内心,重归‘内容大于形式’,这种语境,是我的追求。”
三册集子的背景遍及大江南北,描绘各时代小人物——《欲望》的长脚与满仓、《方岛》的老莫、《碗》的小英……苍凉中不乏人间暖意、人性之善。读罢徘徊哀伤,低回\不已。或许这是推出这套集子更深层次的意义。摘金宇澄的语录:“世象光明剔透,毫发毕现,也是浓云笼罩的黑天鹅绒帷幔,可以掩盖任何的声音细节,人与事都不完整,是零碎记忆……”读后最多的感受是,徘徊已久,纠结深埋,听从虚构与想象兀自弥漫,一切都离不开真相或现实,谁能分得清,说得明白,而对一位作家,终究是难以摆脱,欲罢不能,依依不舍。书写,算不算一种本能?
2017年8月13日,一场题为“消逝与别离——金宇澄手绘文学插画展”,在上海图书馆与观众正式见面。此次展览不但涵盖长篇小说《繁花》、散文集《洗牌年代》、非虚构小说《回望》,以及“金宇澄自选辑”(《碗》《方岛》《轻寒》三本一套)超过80余幅的插画作品。金宇澄说,“喜欢自己画,儿时拿到了新课本,立刻要把‘语文’、‘数学’的标题改成立体字……十几岁到黑龙江插队,在书信里认真画图,野路子画法,北方的房子、火炕、厕所,甚至砖墙砌法花样,都与南方不同,而图画更有效果……”
纪实作品《碗》里这样描写——“广播喇叭播放的红歌激昂慷慨,她们必须很响亮地叫喊,否则根本听不见,这也是这一代人为什么到了今天,说话仍然高亢的根源……”我立刻想到自己母亲——做教师40余年,三尺讲台统领六七十号学生,不乏调皮捣蛋者,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大声呵斥,家里家外,已难分辨,以至如今与她通电话,每每要把话筒音量调到最低……
为作者自选的中篇、短篇、非虚构,配置自绘数十幅插图,使读感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