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因开在牡丹之后,便少了那份“要倾城而动去观赏”的气概。芍药像是比牡丹多了点清莹。阴雨天,芍药越发透亮,由枝到叶,再到花朵,一股清气。芍药的颜色,总让我想到“小花旦”。牡丹是“大青衣”?芍药虽轻点薄点,一样好看。有牡丹不到之处,芍药忘我地开启。并不堆叠,也不会动辄便碗口大,花朵一旦盛开,直挺挺的,于叶丛中立出来,“我在这里呀!”美得落落大方,自己开心,别人亦心生欢喜。
父亲一生好酒,喜欢种各色花木。院子沿墙根,种一圈芍药,一到冬天,踪影皆无,我已经忘记了,春天一来,立刻重新开启。芍药的好永远默默无闻,牡丹则完全迥异,每年入冬,我奶奶要抱整捆整捆的稻草,一圈一圈,仔细围起才好过冬。芍药说,“可真麻烦!”
几年前我去菏泽。夏秋之交,雾重,露深,有些湿冷,朋友带我去看牡丹。冻得牙齿咯咯响,哆哆嗦嗦中忽然明白,种牡丹最好在秋天。第二年,灿烂地开出大朵的花。我一直奇怪,父亲为啥一入夏就要画牡丹?永远没有答案了。
芍药的颜色,总让我想到“小花旦”。牡丹是“大青衣”?
记忆中,芍药大开时,父亲搬把藤椅,坐在花下读书喝茶。已入夏,父亲穿一条卡其色绵绸裤子,太原人叫“抖抖布”,上衣白绸大衫,我躲在门后,觉得他真帅,且酷——“芳草美男?”
晋北乡下,过年贴年画贴窗花,剪纸中有“凤穿牡丹”纹样,配上一首广东民乐“百鸟朝凤”,亲切而令人感动。除了牡丹,什么花能配得上那绚烂多姿的五彩凤凰?
芍药因开在牡丹之后,便少了那份“要倾城而动去观赏”的气概。
中国作家
牡丹之所以好,在于它的雍容。日本人眼中的优雅女子,一定是站若芍药,坐如牡丹,走路像百合,稍稍垂下一点头,羞怯中隐隐一丝谦恭。有几个男人爱那昂首挺胸大刀阔步的女人?
在山西,各种花一旦开起,牡丹过后是芍药。我小时分不清牡丹与芍药,父亲头也不抬,画两笔来一句,“牡丹比芍药多一点浓墨,多一点水,芍药开花叶子更高!还分不清?”我一句也没听明白。多年后,自己喜欢上画画,再看见芍药,忽然想起父亲这句话,胸廓次然。
草木竟也像人一样,具名具姓。遥远的唐代,每逢牡丹花开,要倾城出动观赏,即使是现在,乡间或城市,人们对牡丹的喜爱,多一份敬重。南北无分。初读冯梦龙的《灌园叟晚逢仙女》,被神话的力量深深震撼,比有证可查的真实历史,更让我感动。有谁会为“武则天一道圣旨贬牡丹”的真真假假,而打破砂锅问到底?
牡丹只要有一两片花瓣凋谢,其他花瓣立刻紧随。萎谢似乎一夜之间。春天就此彻底过去。夏天来啦!想再看牡丹,来年春风里。想到那句“十里春风不如你”,我以为,本该用来说牡丹?《楚辞》里的“芳草美人”并非美女专属,古词中很多美男子,也是芳草,一样美得令人心悸。
赏芍药,雨后看最美。雨过天晴,芍药开起,满眼一派亮丽。但那句“芍药摇晚风”,我实在想不出是何种意境。或许向晚微风掠,在夏天,倒是件美好的事情。
记忆中的夏天,父亲隔三差五要画牡丹。翻来覆去地画。画好一张,边上总要附一句白居易的词——“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不知用去多少蛤白。
朋友问我,之所以要叫“牡丹”,何意?我说不上来。牡丹最早名“鼠姑”,我奶奶喜欢叫“鼠妇”。唐寅的《牡丹图》里,“谷雨花枝号鼠姑”。无论怎样拆解,这字面让人颇感滑稽。莫名其妙。古人对草木如同人,万物平等。小时跟奶奶去镇上的中药铺。药斗子顶天立地,贴满整堵墙,我认识上面的字,得意地大声念——“金不留”“张寄奴”。奶奶张开嘴笑成个“O”型。“听得懂?”“反正听起来叫人喜欢!”
牡丹过后是芍药
早前,父亲的书房有两朵白牡丹。白花包裹紫色的蕊,我奶奶呶呶嘴巴来一句,“妖精!”用中式瓷瓶插牡丹,纯白骨瓷最好,大肚细颈,插大朵的牡丹,真正亭亭玉立。牡丹花开足,渐渐花败枝干,奶奶叹息,“卧趴趴喽……”有大碗碗口那么大。每到此时,父亲提笔写一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我那时三四岁?不明所以,跟着大人瞎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