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任何一幅作品,哪怕它被冠上“写实”的名目,也一定多少带有抽象或写意的成分。陈有勇曾说:“写实的伟大作品之所以伟大,并非由于写实。”若要写实,摄影更加写实,但艺术是相通的,摄影作品的伟大,也并非仅仅由于写实。艺术一定是在写实基础上的变形和升华,没有变形就没有艺术的原创性。前辈抽象画家、评论家、策展人蔡荣恩是陈有勇的知音,对年轻的陈有勇多有帮助。当年他常去陈家交流艺术,一聊就到半夜还不舍离开。1983年,蔡荣恩先生撰文:“陈有勇深明‘寓多于少’之妙,整张白纸上,就那么一只鸟、一条细枝、一片叶子、一块石头,但却神情超逸、生趣盎然。”中国水墨的“减法”不容易做,很多画家到了晚年才越来越简。以陈有勇的年纪而言,把绘画的“减法”做得如此意味深长,实在令人佩服。
接下来的星期天即8月20日下午,陈夫人约了少瑜和我去某收藏家那里看画。这位收藏家慧眼识珠,收了不少陈有勇的水墨作品及部分油画。第一次面对四壁悬挂的陈有勇水墨花鸟及人物画,我只能用“震撼”一词,我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前世有积累”,否则,年纪轻轻达到这个境界,真是少有。陈有勇9岁随家人从海南岛过番来星。中学时期开始绘画,前后20年,他严格意义上的创作时间大约只有十五六年,却留下大量水墨作品及少量油画、水彩、素描。
张荔英很疼他
8月15日我在联合早报《四方八面》专栏写了《记住陈有勇》一文,得到一些回响。陈有勇,这个消失了33年的名字再度引起书画爱好者的关注。
15日当天,蔡逸溪夫人杨少瑜转告我,陈有勇夫人看了文章打电话给她,愿意和我见面并带我去看陈有勇的画。实际上,我是几个月前才从少瑜口中知道陈有勇的,她希望我可以写写陈有勇,新加坡美术界应该记住这个人。我去国家图书馆找了一些资料,看了他一本薄薄的画册,第一印象是:有八大山人的嵚崎怪诞。仅仅通过印刷品就已经非常喜爱他的作品了,我对他有强烈的感应,写他只有一个原因:看了他的画,实在“欢喜赞叹”!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
陈有勇早年学西画,举办过油画展。陈夫人那天告诉我们,先驱画家张荔英很疼他,来他的画展为他捧场,迟迟不愿离开。张荔英“过尽千帆”,清高孤绝,不会轻易流露感情,想必陈有勇的才华一定打动了她。陈有勇在日记里写道:“张荔英代表李氏基金选购。画展时,张留在中华总商会展馆整半天,给画家很大的鼓励。”日记本上还画了一幅张荔英选购这幅画的草图,画名《新加坡河》。1974年5月25日至26日,陈有勇和陈重在中华总商会举办联合画展。张荔英就是在这次画展上代表李氏基金选购了陈有勇的油画《新加坡河》。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去东陵购物中心里的画廊找陈文希等前辈画家聊天,汲取养分。陈夫人那天多次用了“疼”这个在新马一带经常使用的字眼,也即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欣赏。除了张荔英,她还说陈文希、叶之威、刘抗等都很疼他。可见,陈有勇的人品及画品之高。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都一致称赞他不求名利、善良寡言、聪颖内秀。他对自然、对人生、对艺术有一颗无比敏感的心,因为敏感难免忧愁,长堤另一端的陈再藩先生转来陈有勇南洋大学同学的短信,回忆陈有勇和几位同学曾翘课去千佛山打发愁绪。“千佛山”,这个地名对我这样的新移民来说,犹如一头雾水。打听后才知,由于当年的直落布兰雅山坡上有座千佛寺,所以老华校生也把直落布兰雅山称为千佛山,现在千佛寺荡然无存,千佛山也就徒有虚名,成了历史名词。
尽管我觉得“他前世有积累”,但他的早逝构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他对中国水墨画的探索,开了一个好头,并初见成效。他立轴的构图具有颠覆性的创意,他对大写意的尝试,他在东西方绘画结合上的努力,都有自己的想法,并认真实践。如果老天再给他30年,他的成就一定可想而知。我们不要因为他的早逝而无限放大他的成就,也不要因为他的早逝而忽略他的存在,新加坡美术史应该记住他。
陈有勇画鹰,一向为人称道。他生前撰有《从形象的超越性谈东方艺术家如何挽救当前艺术的危机》一文,其中写道:“吕纪(明代画家)的松鹰图,还相当注重其形象性,直到八大山人在鹰的眼眶里狠狠地点上一点,似乎才道破其中的奥妙。而近代丁衍庸的鹰却涵有一种矫然独立的气质,绝不是一般阿谀媚俗的画家所能够相提并论的。”八大山人(约1626-约1705)和丁衍庸(1902-1978),都是陈有勇追慕的画家。陈有勇的画风确实深受丁衍庸的影响。
陈夫人说,有勇心脏一直不好,这个病一定折磨了他,而他画起画来简直不顾身体,几乎一直伏案作画。陈有炳的文章,也提到他的病:“一次,大伙儿路上行,他突然在石椅上躺下,说是为了使胸骨松平。我们被他的调皮话引笑了。今天想来,那不是他体力不支之征吗?偶尔提他健康问题,他老说休息一会儿就好,甚少吐露详况。我们都忽略了他。”可见,他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不愿别人为他担忧,他默默承受了所有的病苦。
由于他英年早逝(1951-1984年),几乎被人遗忘,所见资料非常有限。写《记住陈有勇》之前,我有意请少瑜联系陈有勇夫人,约她谈谈,但陈夫人没有及时回复。我后来才知道,陈有勇的早逝,对她的“打击”之大,非一般人可以理解,她几乎对外“关闭”了所有陈有勇的信息,以坚强的毅力抚养两个儿子成人。她是矛盾的、敏感的、善良的:一方面她不允许别人甚至她自己触碰陈有勇,另一方面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她甚至想过“一把火把他的所有作品烧掉”。她实在太矛盾、太纠结、太痛苦。后来,她一心向佛,成为虔诚的佛教徒,几乎断了尘世俗缘。我相信佛菩萨给了她很大加持,帮助她渡过难关。为了陈有勇,她也应该一步步走出来。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受日本人物画影响?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陈有勇和陈有炳是好友,33年前,陈有炳在一篇悼念陈有勇的文章里记述:“来往一些日子,一天,他跑来和我谈论一个看来并不很重要的问题,他说:‘有炳,你看老丁的画怎样?’当时我正在注意丁衍庸的画,出我意表之外,此时、此地,还有老丁的知音。此后,我对他特别有亲切感,大概就是这个缘故。”看来,对丁衍庸的共同喜爱,加深了他俩的友情。陈夫人也告诉我,丁衍庸的一位学生在日本开画廊,曾给她来信,说看了陈有勇的画,觉得和他的老师丁衍庸神似。我南京的一位画家朋友看了陈有勇的几张人物画,觉得受到日本人物画的影响。这个看法倒是非常新颖。他人物画的日本源头应该通过关良衔接而来,关良是留学日本的,而陈有勇也十分推崇关良的人物画。
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我个人对他戏曲人物画的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他的花鸟。那天看到一幅京剧武生的人物画,画上题诗为王维的《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还有一幅《关公与童子》,是三顾茅庐的故事,妙的是画面上不见主角刘备和诸葛亮,仅见红脸关公和童子,不过,我们似乎看到了延伸至画面外的景象和人物,给人无限遐想。他另一幅《贵妃出浴图》,及其他几幅人物画,从人物造型(短腿)、衣着(兜裆布)及肌肉,可以看出包含了一些东洋的人物画元素。
东方绘画在“形似”与“传神”,“写实”与“写意”两方面,前人多有论述与思考,陈有勇也在继续这个思考,他在文章中引用苏东坡的一首名诗《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
(作者为本地作家)
唐朝画家边鸾精于写生,所画鸟雀栩栩如生,米芾也说“鸾画如生”。北宋画家赵昌,多作折枝花,生动传神,工笔中透露写意的韵致。故东坡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显然,陈有勇不满足形似,他一直追求变形和神韵,他笔下的鸟,和边鸾、吕纪不是一路,而靠近八大、丁衍庸。
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