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铁轨一样相交

火车乘客的强烈情色感

1929年,他执导英国第一部有声片《讹诈》(Blackmail,英国),即将卷入命案的男女主人公登上同城列车,希区柯克也在车上。那年希区柯克刚满30岁,还只是婴儿肥样子,所以他为自己安排的打酱油角色还有个非常充分的摄影长度:车厢里的调皮孩子玩弄他的礼帽,他向孩子母亲投诉,孩子母亲不理,调皮孩子继续跟他搞,希胖一脸无辜的表情令人难忘。接着在1943年的《辣手摧花》(Shadow of a Doubt,美国)中,希区柯克再次登上火车,他和对面乘客打牌,观众只看得到他一个侧面,但摄影机特写了希区柯克手上那副牌。然后是1947年,《凄艳断肠花》(The Paradine Case,美国)开场半小时,希胖跟着当时还是小鲜肉的男主格里高利·派克走出火车站,他怀里抱着一个几乎跟他一样高的提琴盒子。时隔四年,《火车上的陌生人》(Strangers on a Train,也译《火车怪客》,1951,美国)中,希胖费劲地提着提琴登车,再打一次火车酱油。

前途大好的盖伊当然不想杀人,但邪恶的布鲁诺如影相随跟着他,逼他就范。无奈,盖伊带上黑色手枪出发了。深夜,他走进布鲁诺父亲房间,观众替他捏把汗,不过盖伊是来提醒布鲁诺父亲的,可惜的是,被子揭开,躺在床上的是布鲁诺。布鲁诺于是恶向胆边生,他准备第二天回到米里亚姆的死亡现场去放盖伊的打火机,让已经被高度怀疑的盖伊百口莫辩。最后的悬念是,被网球大赛缠住的盖伊能不能赶在布鲁诺之前到达案发现场。

所以啊,100多年过去,火车开过来,你还是会缩进座位里会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因为本质上,火车不是镜头里的交通工具不是背景道具,火车就是影史中的头号悬疑,银幕上的最大情感载体。火车,唯有火车,这个和工业革命的浓浓烟雾、和开疆拓土的资本历史相始终的火车,才是电影史的终极主人公。和谋杀和战争有关的电影,都和火车有关;和邂逅和告别有关的电影,也和火车有关;坐火车可以去天堂,也可以去地狱;火车可以满到再也塞不进一个鬼,也可以空寂到鬼都没有一个。

希治阁最擅长表现火车

希区柯克的车厢里永远有美丽的男人和女人,他让自己置身于这些美丽的乘客中间,一路从欧洲到美洲,一路带上千千万万乘客。

不知道是电影找到了火车,还是火车找到了电影,反正,火车和电影的相遇,就像春天发现恋情,彼此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

人心中都有一个想除掉者

整部电影,希区柯克一直在使用“铁轨法则”,不断地平行交叉平行又交叉。电影开场,一辆出租车从银幕右侧驶入,一个穿醒目黑白双色皮鞋的男人下车,接着另一辆出租车从左侧驶入,下来一个黑色皮鞋男人。双男主登场,但我们都只能看到他们的脚。他们一右一左平行进入车站,接着镜头切换,直接特写铁轨,轨道无限延伸然后交汇随即又分开。再下面一个镜头,双色皮鞋男从车厢右侧进来,落座,黑色皮鞋男从左侧进来,落座,两人皮鞋相碰,火车上的陌生人就此相识。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火车上的陌生人》。网球名将盖伊和游手好闲男布鲁诺登上了同一列火车。布鲁诺一眼就认出了盖伊,而且似乎对他的感情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喜欢一个叫安妮的参议员女儿,但是水性杨花的妻子米里亚姆却不愿意和他离婚。布鲁诺随即提出一个完美谋杀方案,他去盖伊老家帮他除掉妻子,盖伊则去他家里帮他干掉父亲,布鲁诺恨他父亲。这种“交换谋杀”的理论基础,用布鲁诺的话说,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想除掉的人。

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本地译希治阁),悬疑电影掌门人,最喜欢坐火车也最擅长表现火车。他自己本人就多次在火车场景中客串出境。

跟着摄影机的视角,我们希望坏人得逞,而一节节车厢,就像一个个摄影机,它释放出来的陌生乘客,就是我们心头的小魔鬼。布鲁诺,百分百是盖伊内心的恶念,电影一开始,他就影子似的跟着盖伊,镜像般和盖伊同步,两人铁轨一样并行,铁轨一样交叉,盖伊没法抛弃他,如同自己没法甩开自己。所以,从现实主义的角度追问为什么盖伊不去警察局说清楚,实在没有意义,希区柯克在这部电影中,呈现的既是火车这款人格黑箱,又是双面的自己,这个希区柯克是如此真实,尤其,他还出动了自己女儿来扮演盖伊心上人的妹妹,聪明妹妹比天仙姐姐对盖伊更热情,但当然,男人都会爱比妹妹美上十倍的姐姐;与此同时,作为内心的黑暗魔,布鲁诺的同性恋气质非常明显,而因了他身上的同性恋气质,他和盖伊之间有一种奇特的污感和奇特的共谋感。

1895年,第一部电影《火车进站》(The Arrival of the Mail Train,法国)拉开影史大幕,这个不到一分钟的电影记录了19世纪的火车驶入巴黎萧达站的情景。火车从画面右侧远景进入,小黑点变成大火车,观众有的侧过头让火车开过去,有的躲到座位下面,有的直接闪人,今天大家读到第一代电影观众的质朴反应,会笑起来。嘿嘿,让你们笑!一大波“恐怖列车”“午夜列车”“东方快车”“欧洲特快”带着1万吨血向你驶过来,正在车厢里谈情说爱的男女,突然看到窗口挂下一个血淋淋的人;卧铺车厢老头起夜回来,发现对面床铺已换了个人;即将结婚的男女前去拜见长辈,在火车停靠休息后,妻子却再也没回来……

盖伊以为布鲁诺是开玩笑的,两人分手时没当回事地说了声“好”。但布鲁诺立马上路了,他手法干净干掉了米里亚姆,完事时差点把盖伊的一个打火机留在杀人现场,那是他在火车上吸烟时盖伊拿给他用的,但是他很谨慎地把打火机捡了起来,观众看到这里,松一口气。随后,布鲁诺通知盖伊,现在,你应该去干掉我讨厌的老爸了。

沃克(Robert Walker)扮演的布鲁诺显然是个对女性不感兴趣的男人,两男刚一认识,他就非常亲昵地从对面位置转过去挨着盖伊坐下,没几分钟,他已经在向盖伊表白:“我喜欢你!”这是火车上的情感方程式,突然邂逅的陌生人,可以飞快地突破距离,布鲁诺女人兮兮地半躺在位置上,对盖伊说:“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希区柯克把这一段拍得相当污,布鲁诺不断地缠住盖伊,盖伊节节败退终于欲罢不能,到后来他帮布鲁诺整理领带时,观众简直准备好了他们要动手动脚。这两个男人铁轨一样相交,电影中的其他意象也跟铁轨一个格式塔,车厢光线左右交织,盖伊打火机上的图案,是一对交织的网球拍,布鲁诺的西装是铁轨状条纹,他的条纹裤不断掠过盖伊,他的语气一直非常亲狭,这个布鲁诺到底是谁?这个凭空而降的布鲁诺为什么对盖伊如此了如指掌甚至几乎可以说一见钟情?

好人坏人之间的共谋,内部的缠绵,这个,就是希区柯克要的效果,也是他自己的精神构造,所以,希胖的火车乘客常跟恋爱中的人一样具有强烈的情色感,《三十九级台阶》(The 39 Steps,1935,英国)也好,《贵妇失踪案》(The Lady Vanishes,1938,英国)也好,包括《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1959,美国),希区柯克的车厢里永远有美丽的男人和女人,他让自己置身于这些美丽的乘客中间,一路从欧洲到美洲,一路带上千千万万乘客,希胖跟布鲁诺一样有信心,嘿嘿,只要你上了火车,不怕我召唤不出你内心的小魔鬼。

(作者为中国学者/作家)

在希区柯克的众多杰作中,《火车上的陌生人》似乎一直没有得到足够认真的对待,包括希区柯克自己,在谈及这部电影时,不是抱怨编剧不够称职,就是说演员缺乏火候,他对女主鲁思·罗曼(Ruth Roman)不满意,说是硬塞给他的;也对男主法利·格兰杰(Farley Granger)不满意,觉得他不够强壮。不久前我重看这部电影,反复看了三遍希区柯克的开场,尤其是他的铁轨表达,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希区柯克不愿多谈这部影片的意图,每次大而化之聊些演员编剧。我的感觉是,《火车上的陌生人》这部电影,触及了希区柯克本人的秘密,故事中的“交换谋杀”,隐喻的是他最喜欢的火车意象,而更直接点说,这部电影,既是一次关于火车乘客的精神分析,也是关于希区柯克本人的一次精神探秘。

触及了他本人的秘密

希区柯克曾经承认,“我当然更喜欢布鲁诺这个角色,因为他坏嘛!”250斤的希胖驰骋影坛一世纪,虽然每次电影结尾他的坏人坏事都大白天下,但是,每次坏人干坏事出现漏洞的时候,我们是不是都替坏人捏把汗?《火车上的陌生人》最后一场戏,布鲁诺前去案发现场放打火机准备嫁祸盖伊,出火车站后,他看了看天色,还不够黑,拿出打火机准备抽一支烟,不巧一个过路的撞了他一下,他手一抖,打火机掉入窨井。电影接着又是双轨并行,一边盖伊要奋力夺冠尽早结束赛事然后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溜上火车;一边布鲁诺要一次又一次地伸手探入窨井捞出打火机,开始的时候,我们希望布鲁诺失败,但是希区柯克心思邪邪不断从布鲁诺角度去捞打火机,正不压邪终于布鲁诺捞出打火机,我们跟着喘口气,却不知道心中小小的道德天秤已经被希区柯克拨了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