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作家
然而你敏锐的心灵和艺术的才情,却把你推上舞台,让你用肢体表达了人类最最深刻的痛苦。怎能忘1989年7月4日,你以挑战身体极限的力量,在舞台上展现长达九分钟的独舞,那是你的恩师林怀民为天安门悲剧震撼激愤而编写的舞作。在六四刚满一个月的时刻首演,指定由你跳。我们正好在台北,见证了你那象征人类追求自由而不惜献上生命的悲壮情怀。你那不断旋转,旋转,旋转的身影,转出了满场观众盈眶的热泪,《挽歌》自此成了独属你的经典舞作。在世界各大舞台上,你不断旋转的舞姿,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观众。1993年9月,《挽歌》在新加坡首演。之后,报章上有几篇掷地有声的舞评,而海峡时报的摄影师捕捉到你灵动舞影的瞬间,那凝定的动感让他这张照片拿了摄影首奖。犹记次年新加坡艺理会举办的国际艺术节海报,就用了这张照片做封面。
而我们总觉得,在天上的你,这些年来,好像仍在忙着把心爱的学生送上国际舞台,九年来接受“罗曼菲奖助学金”的学生,一再在欧美的舞坛发光发亮。今年初新加坡华艺节请来了黄翊。他是第一个获得你奖金的高足,就在九年前你五一冥寿的那天,我到台北颁奖给他。他在新加坡的表演获得热烈掌声,一如他去年在纽约的演出。我耳边仍萦绕着去年春天,他在“曼菲派对”上念着写给你的信。他记得:刚从乡下来到台北考入台北艺术大学七年一贯制舞蹈系,想买架相机,却因家贫没钱买。正烦恼着,走在校园里,碰到曼菲老师。她一听说我的难处,立即把自己的取款卡拿出来,要我自己提款去买,还马上把密码告诉我……说到那里,他哽咽了,而我们所有宾客都红了眼眶。
长岛的春阳那么清澈而明亮,如同我记忆中你那永远纯挚无邪的笑颜。在陈导的引导下,我絮絮诉说着你的一生。你那曾令我惊心动魄的出场啊!高龄的母亲经厉两次大出血,留院待产一个月,才把你安全带到人间。而半世纪后,上天安排我在你身边,痛彻心扉地看着你离场!我一路跌跌撞撞地陪你舞向幕落,六个月的旅程,点点滴滴镂刻心头。我用文字记录你的最后之舞,却再也没有勇气去触摸字里行间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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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一直挂在我们斜阳道的家中。
摄影队到纽约的那一周,长岛的牡丹花开得一片姹紫艳红,我和你二姐遵照导演的指令,钻入花丛中,一面赏花,一面谈着我们心爱的你,想着我们脚下温润的大地,感觉和你好近好亲,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脑中冒出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而北国春天的阳光,多么温柔澄明,一如你那永远灿然的欢颜,我们想念你啊!陡然一阵轻风拂面,我闻到馨鼻的花香,亲爱的小妹,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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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好像真没有离开,怎么围绕着你的话题,10年来仍不断传颂着,报上还不时有你的讯息,似乎大家都还忘不掉你。你跳《挽歌》的舞影,凝铸于三尊散布于宜兰和淡水的雕像。而再过不久,细诉你舞蹈人生的纪录片《曼菲》,即将登场。
而牡丹花怎么登场?是你最挚爱的二姐,当年伤痛渝恒地抱着你的骨灰,一路飞越太平洋,带你回到纽约长岛的家,让你长驻在爸爸的墓地,长驻在这我们欢聚过无数次,你我视为第二家园的庭院。在你的栖息地,她种下你喜爱的牡丹花,年年春天,朵朵娇艳绝伦的牡丹花翩然飞舞于春风中,仿佛是你定期归来和她相聚。
在天上的你,这些年来,好像仍在忙着把心爱的学生送上国际舞台,九年来接受“罗曼菲奖助学金”的学生,一再在欧美的舞坛发光发亮。今年初新加坡华艺节请来了黄翊。他是第一个获得你奖金的高足,就在九年前你五一冥寿的那天,我到台北颁奖给他。他在新加坡的表演获得热烈掌声,一如他去年在纽约的演出。
无怪林怀民在你走前的一天,突然对我说:曼菲是我这一生见到的最大气的人。
是的,我们年年和你挚爱的友人,相聚在台北的“曼菲派对”。延续和你同在一起时的欢乐,总记得你生前说过的话:“人生就是一场派对,如果我走了,你们就当我到另一个房间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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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真没有离开,怎么围绕着你的话题,10年来仍不断传颂着,报上还不时有你的讯息,似乎大家都还忘不掉你。你跳“挽歌“的舞影,凝铸于三尊散布于宜兰和淡水的雕像。而再过不久,细诉你舞蹈人生的纪录片《曼菲》,即将登场。
而你和新加坡的缘分又何止于此2005年夏天,我们早已约定,你和到新加坡来和你长住纽约的二姐二姐夫,以及我们当年散居美国和香港的儿孙,大大小小十多人相聚。之后三姐妹再同去峇厘岛度假。而却在你临上飞机来新加坡的前一天,接到你好友的通知,你癌症复发,癌细胞已转移到脑部。你坦然无惧地接受这可怕的消息,坚持按原计划来新团聚。怀着那么凄苦忐忑的心情,到机场接你。却见你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宽边草帽,悠然潇洒地走过来,一如我们无数次的团聚,你绽放春花般的笑容拥抱我,你那一脸灿耀欢悦的神采啊!让我瞬间抛开愁虑。突然信心满满,觉得你绝不会离开我们。
牡丹花,这北国“百花丛中最娇艳”,只在春天短暂出场美艳压群的花,怎么和住在台湾的你系了缘?我只记得那年你到新加坡表演,指着晚风中轻舞的嫩黄胡姬花说:我喜欢这种兰花,你仔细看是不是很像跳舞的女孩。至于牡丹,却是在你离去前夕才从常和你到欧美各地表演的好友和学生说起。你最爱牡丹,生前常为春天的牡丹花着迷,如痴如醉。三月的台湾没有牡丹,你的学生含泪连夜拆了绣花鞋上的图案,绣上两朵浅粉红色的牡丹,让你穿了上路。在你刚离去那为期一周的告别式上,我们流连于嫩黄跳舞兰、洁白海芋和翠绿流苏铺展的花园中,耳边是贝多芬《春之奏鸣曲》那轻盈跳跃的音符,眼中是三个大视频播映的,你欢快的谈笑声和不断旋转的舞影。“罗曼菲纪念展”是送行,不是 “挽歌”。
但三姐妹聚在峇厘岛的那夜,我斜倚在你床边,你躺在二姐腿上,任她抚摸着你刚长出的短发,多么宁馨温暖的夜晚,你开始轻轻地,笑盈盈地跟我们交代后事。你说:这一生真是过得精彩,经历多少光华灿丽、赞美和掌声,体验过那么深浓的亲情、爱情和友情,如果生命必须提早结束,心中没有任何遗憾。不舍的是要让所爱的人留下来,去面对分离的哀恸和痛楚,听在耳里,我心头千折百回,拼命忍住盈眶的热泪,痴痴望着你细致娇美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那晶莹的眸子,怎么也不相信,你真会先我们而去?
虽然同父同母,做大姐的我,和比我小15岁的你,经历多么迥异的成长世界!我生于烽火战乱,走过一贫如洗,家人长年和病痛拼斗的岁月。而你出生于承平宁馨的世代,你的来临为我们家带来多少福气?饱经风雨的家,在你出生后就走向风和日丽的航程。你成长的世界是如此幸福美丽,以致许多年后,在你事业的巅峰,接受媒体访问时不觉说出: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痛苦。”
亲爱的小妹,3000多个日子流逝,而我还一直没有于北国春暖时节赶到长岛,和你践一个牡丹花的约会。
对于离去,你显得那么淡定从容。走在最后的旅程,你依然忙着编舞,忙着把你心爱的学生们,介绍给艺术界企业界的人,期盼他们能在你走后,继续支持这批学生。作为杰出舞者和老师,你多年来累积的资源和人脉多么丰厚,你一直是台湾媒体和文化界的宠儿呀!你还急于把长居纽约你挚爱的二姐,推上舞台,为她编了一支融合昆曲和现代舞的作品《寻梦》。在你病榻旁,我听着你们两姐妹谈舞作,我看着你二姐一日日削尖的脸,心中纠结着不知她怎么撑得下去?去面对终将来到的尽头。你总催着她去关度的云门舞场排练,啊!亲爱的小妹,我知道,你是以艺术表演的压力和动力,来帮助二姐度过往后与你天上人间永相隔的日子呀!你走后一个月,她登上台湾的舞台,《寻梦》在台湾各城市巡演十多场,对于她这花甲之后才学昆曲的票友,这需要多少坚持和毅力!而从《寻梦》开始,她的昆曲人生如灿烂的晚霞,承继了你舞台上的辉煌。
你和你二姐,我挚爱的二妹间的情缘,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手足情。你们生命的交集,冥冥中似乎蕴藏着造物主的深意。那年,她从卧在石膏床上八年的病榻爬起来,你飘然来到人间。你尚未满半岁,我们家却因爸爸职务调动,从台北迁往兰阳平原。而我听从爸妈的安排,独留台北念书。你最逗人疼煞爱煞的婴儿时期,我却缺席。只在寒暑假中才能享受家的欢欣和温暖,享受着你那令我们着迷的笑语娇嗔。
那夜,风尘仆仆自肯尼迪机场乘德士抵达那熟悉的庭院,未及按门铃,就先去细看暗夜星空下,前院那一片牡丹花圃。那小小的花苞,就像小星星,闪烁在浓绿如墨的叶丛中,不觉心中一阵凄然,一阵喜悦,是我的错觉吧,仿佛有一缕含着花香的微风拂面而来,是你吗?你必知道,拍摄你纪录片的电影公司,正等着牡丹花盛开的一周,带摄影队自台北来纽约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