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陋室

有目共睹的成果

春花莺啼喧哗这片纯朴贫瘠的大地。

盼望有一天,将在此绽放璀璨

巷头左侧有一个占地近百坪的露天市场,用木板与铁架钉成个个大小不同的摊位,这里只供应数种鱼肉蔬菜,以及一些应时的水果杂粮,但却是附近居民唯一购物的地方,往来梭巡的趑趄步履,将原本泥泞的地面踏得更湿烂了,而群集聒噪的人群,却从小贩的呼喝与叫卖手姿中,遗忘了这里所溢发的阵阵腥臭。或许,生活本是如斯真实贴切,人们只对眼前的变迁与事物作最迅速的适应或否定,时间是不允许我们将过多的幻想镶在云霞里,任其浪漫逍遥。

9月的天气,清朗料峭,这时台大尚未开课,且我又不惯聚居在数人一室的宿舍,于是便在汀州路的小巷里,租到一间简朴平房内的小室,前有小院,可莳植花木,后近山边,晚来和风澹(dàn)荡,心神怡然,这一带大部分都是木色深然的矮屋,外皮斑剥脱落,有的随着迤逦的水沟延伸,参差层迭,不整不洁,每逢云波密聚,大雨滂沱,这里准被淹得寸步难举,而屋顶漏滴的声音,正应对着小市民生活艰辛的无数怨言,此刻,只有天真的小孩,眉飞色舞地裸袒上身,穿梭在层层的雨绸中,戏耍童意。

花朵闹成春天,落叶舞成秋颜,寰宇的生命在生生不息的循环里,强烈地感受成长的悦怿与凋零的萧瑟,当那份真实的心路历程被诉说成掌故,你可曾抹开那蒙上尘埃的湮远记忆,再次驰骋在往事历历的原野上,只怕令你既着迷又哀叹。一条新铺的柏油路,盖住了那条总在雨天喘气的长沟,也覆没了小孩镌刻在泥地上俏皮的脚印,而一排排曾是瘦削的木屋,却在岁月的风雨中茁壮成耸立的大厦,坚固密实的架构,虽然挡住了疾风急雨,却也挡住了阳光与欢笑,个人的心灵被锢锁在更邃深的门层里,在饱欲奢华的物质后,是否会恐惧地抗拒着现代文明的孤独,重省传统的淳朴。的确,洁净的超级市场,包装卫生的食品,舒适的住所,平阔的道路,使这一带原本纯朴的人们拥有更多了,但每当我经过公交车0南总站(现为万芳社区站)时,看到那个憨厚的老农,仍握着梩子翻动着仅存的稻田,而能忽略闹市的浮华繁嚣,使我感到他们是失落了什么。

1973年,我怀着一颗兴奋的心情到台湾留学,昔日从侨居地华校的刊物以及长辈的讲述中,早已感染一份对台北的亲切与向往,但毕竟听闻的风情事迹,像一则遥在天际的神话,无法满足真实接触的渴望,故一步下飞机,目光便不停地流连周遭的事物,尤想加深那份酝酿已久的情愫。离开松山机场,车子吞吐着条条宽坦的道路,两旁树木葱郁,随风曳姿,路人往来疏稀,景物寥寥,使我顿起一阵清冷的感觉。人总是习惯于自我成型的生活模式,但对于生长在海外的华侨,激动与抗拒是并存的,此刻,脑海盘绕着没有导向的思潮,既汹涌澎湃,又欲摆脱既有的定位,也许,生活简单,思维复杂,乃是人类痛苦之泉源。

每当日薄西山,滚红的夕阳将大学门口对街的一排火锅及热炒煮得更沸腾,这里的海鲜也是驰名遐迩,丰盛的肴馔,举觞交织成一幅民康物阜的情景。曾是木凳对坐的冷饮室,渐渐被灯色柔和的餐厅所取代了,你若于炙热的时刻,到此浅呷一杯冰凉的饮料,享受着冷气机送来的阵阵爽风,或是闲坐,或是随听清啭的音乐沉思追忆,皆会使你遗忘外面火伞高张的世界,临夜时分,这里更是一个储养喁语与培植浪漫风情的场所。每逢假日,东南亚戏院前便排成一条长到罗斯福路的龙队,虽然附近新开了一家大世纪戏院,仍无法包容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潮,一批批肩摩踵接而过的男女,正是承享盛世丰硕的骄子,而少女们总似一只只充满幻想与激情的蝴蝶,翩然逗停在饰物缤纷的橱窗前,欲采撷一点玲珑的春天。各种科技新知、工商经营的书籍,都霸占了书局最惹目的位置,而艺文影视杂志的封面女郎尤其仪态万千,于是狭小的书屋内,减肥与美食的知识在膨胀,人群的欲望也在膨胀。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倾泻的感触犹似脱羁的马匹,到处乱窜,老阿伯的影像又再伫站于回忆的门扉……

戏院、服装店、冷饮店、饭馆、书局,是造成台大总区至公馆那地段热闹的主因,东南亚戏院票价廉宜的招牌,最是吸引学生青年,不信,你可在每次散场的人群杂沓中,发现有形影相迭的情侣,带着无限的眷恋离开,更有不少到此“选修”的台大学生,心情轻松愉快,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二位在附近补习班来偷闲的学生,事后又极后悔与焦虑地匆匆离去。书店架上的孔子庄子,曾被尊崇也罢,冷落也罢,他们已看惯了世事的盛衰,只有隔邻那在磨切中药的老头,希冀能磨亮昔日的光辉。

突飞的经济,不知带给人们几许富裕满足。以往每当晚饭后,我便会悠逸地散步到公馆,直到有一天我被那往来熙攘的群众,以及遍地充塞的摊贩所阻碍时,我方惊觉到台北的进步与民众的努力,连一处小地段也有共睹的成果。

到了水源市场旁边的摊位,却找不着那位卖水果的阿伯,已经很久未曾遇上他老人家了,在一排带有霉味的木板隔间出租房间,他曾是我的旁邻,自早上便推着一摊水果到市场贩卖,直到晚上九时许才蹒跚返回,脸上皱纹是日光与月色铬出的痕迹,我有点失望地离去。炫耀的霓虹灯与喧哗的群众,仍在我背后骚动着,而老阿伯的影像,却不停地抽搐着我鲜明的回忆。

从耕莘文教院听完演讲出来,我很自然的走往公馆方向,一路被地摊上形形色色的东西吸引着,穿插在拥挤的人群中,耳边震荡着小贩的呐喊,心底不禁涌起一阵迷惘,仿佛时间的无情巨掌,将生命推向一个未知的异域,探索着挣扎生存与死亡的意义,而所谓对事物的判断与道德的价值,总是被装订在多样封面的典籍里,总是被一场场粲花妙舌的座谈会议翻腾着,或是以一种面壁的精神,或在静谧的月夜里的绞思探究答案。

社会的富荣最易从市容与建筑物的变迁察觉,奂新矗立的水源市场,直追云霄的台电摩天大楼,不正是台湾经济雄厚,民众心智结晶的最佳见证吗?而台大前面那条四通八达的地下道,不但加速路面的交通流量,更使莘莘学子多了一份安全的感觉,而令我怀念的是校门前左边的一排小吃店,晨间一份烧饼油条,晚来一盘饺子油菜,便可饱足辘辘饥肠,如今,那里是一条铺盖红砖的拓宽人行道,若打此通往校内的路上,便可透看傅园的翠绿与宁静,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