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六年后的今天,四方田回忆说,若桑女士的几句话让他打颤。若桑女士对四方田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出租车,但是,我想知道,你不是山梨人吧?!我知道三个山梨县的坏家伙,其中包括我的前夫。我要写一本小说,把和前夫离婚的前前后后都写进去。登场人物,包括前夫的几个情妇,都是真实姓名。这是我一定要完成的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日本著名比较文学专家、电影研究专家四方田犬彦(1953-)在去年秋天的《青春与读书》这一杂志上撰文,回忆了三十五六年前和若桑绿女士(1935 - 2007)的相识以及后来长达21年的交往。

四方田辩解:“我曾经学习的大学里没有老师教意大利语。”

高桥先生对欧美经典电影也非常熟悉,他多次说,他是小说家,但给他的小说创作最大影响的,却是法国电影导演尚卢·高达。在他主持的电台节目中,类似中间休息的时段,要播放一支曲子或一首歌,每次,他都略作解说,显示出他对美国和日本流行音乐的熟悉。在日本,有很多作家是大学毕业,其中不少是外语专业出身。然而,高桥先生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广泛涉猎欧美小说,他甚至还坚持翻译英美小说。

四方田举了一个例子,是他对佛罗伦萨一家小饭馆的变迁的观察。多少年后,这家饭馆变成了酒楼,又过了几年,这个酒楼成了登在旅游手册上的名店。四方田说,现在,店里的面积不知是当初的几倍大了,还有专门用来烤牛排的巨大的烤炉。他引用若桑女士的话:“一个饭馆的变迁,和一个人的一生一样。”

见到高桥先生的第二天,我给一位曾经和高桥先生坐在一起听讲座的老师发邮件,谈了和高桥先生偶遇的事。我说,我的身心状态突然好了起来,人生,是应该燃烧到最后的!

若桑女士听罢继续问:“这么说,你懂意大利语吧?!”

四方田最后说,人,是不断变化的。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在若桑女士和四方田一同参加的一个长达两年的大型研究课题结束后,研究人员等约100人聚集在一起,举办了Party。在会场里,四方田开始并没有看到若桑女士。但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用意大利语喊他:“四方田,来我这里一下。这个Party,聚集了一群愚蠢而无聊的学者!”四方田立即意识到,这是若桑女士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没听见吗?周围都是一些蠢货,我无聊得很啊!”四方田觉得,必须马上赶过去。他心里想,即使在学术界也没有几个人懂意大利语,但万一有懂意大利语的人在场,那可怎么办?他朝着声音的方向赶去,找到了若桑女士。若桑女士对他说:“你还真的在参加这个Party!”

若桑女士立即命令:“那么,来我这里!东京艺术大学,在上野。下学期开始,我好好教你!学生都是学歌剧的女孩子,而且,教师(若桑女士自己)的发音极为标准!”

好不容易到了国立博物馆,但却是关着门。若桑女士向门前站着的保安说:“我在世界各地参观博物馆,只有这里是星期日关门。”保安看样子很怯懦,无奈地对若桑女士解释:“我一直站在这里,从未进过博物馆里。”若桑女士很是不满,感到窝火,但也无奈。结果,两个人商量后决定,到科伦坡最高级的酒楼吃饭。

30几岁,他一举成为作家;50多岁时,又当上了大学教授。2011年3月11日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发生后,高桥先生不仅从社会机制上分析事故的根源,还找了高中的物理教科书学习,力图从技术原理上弄清核电。他经常参加对谈,每周五主持一个电台的节目,也经常在各大报纸发表文章。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在几个文学杂志上有小说连载。

四方田犬彦著作《凝视世界在崩溃——2011-2020编年记》。(互联网)

我记得自己是在10月21日下午阅读了四方田先生的文章,感慨不已,首先觉得,若桑女士是多么有魅力的人啊!后来,我又十多次重读文章,总体的印象还是:有魅力的人!

若桑女士兴奋异常,大声喊着:“四方田,这是印度啊!是亚洲啊!我们来到了萨耶哲雷的电影世界里!”四方田回忆,由于声音太大,坐满一车人的汽车里,那些站着的乘客似乎都吓了一跳。

四方田回忆说,从若桑女士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包括怎样欣赏马萨乔、卡拉瓦乔的绘画,还有,就是知道了萨佛纳罗拉这个知识人的伟大,当然,还有围绕意大利文化的各个方面。不过,四方田强调,对他来说,若桑女士给他印象最强烈的是“对人和文化的各个侧面的敬意”。

四方田写道,如果若桑女士还活着,想问她两个问题,一、她学者人生的后半段,为什么离开中世纪文艺复兴这个研究方向而转向了印度(若桑女士曾在新德里长期居住,频繁访问果亚邦和科钦);二、听说她的坟墓在禅寺中,而葬礼却是在天主教堂举行的。四方田回忆,当年在科伦坡第一次见到若桑女士时,她坚决地说:“我一生都与梵蒂冈为敌!”那么,促使她“回心”(重返基督教)的是什么?

若桑女士后来远离西洋美术史,开始研究日本侵略中国及亚洲各国期间日本女性被作为战争的工具参与战争宣传的历史,再往后,她又挑战新的研究课题:在亚洲这个大的框架中日本美术的位置。

在第一次阅读四方田文章的八天后,也就是10月29日下午,我走在镰仓的由比海滨。来来往往,有一些人,但不多。我走得不快不慢,时不时向右扭头看看大海。继续往前走,对面来了一位男士,走得很快。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我一下子就认出,这是高桥源一郎先生(1951- ),当今日本最有影响力的作家。我跟他打招呼:“高桥先生!”他停了下来,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说,三年前您在大学作最后的演讲,我是坐在第一排听的。高桥先生依然是笑着,看着我,说:“谢谢!谢谢!”我又说,您昨晚的电台节目我也听了,两年半前星期五上午的最后的节目,也听了。高桥先生向我鞠躬,说:“谢谢!”最后我说,我想翻译您那篇关于收音机的小说,翻译成中文。他依然是面带笑容,向我鞠躬,向我致谢。

四方田回忆,若桑女士对他说了足足两分钟。他说,这样的女士,纽约和特拉维夫也许有,但日本是怎么都不会有的。这是让四方田至今都难以忘记的和若桑女士相识的瞬间。

21年的交往

四方田得知女士也和他一样从罗马来,然后要去东京后,想和她打个招呼。四方田细细观察后想了起来,女士是经常在电视的教育节目中讲解西洋美术史的若桑绿女士。四方田还想到,当时,他的一个连载正和若桑女士的连载在同一家文学杂志上刊出。于是,四方田向若桑女士作了自我介绍,并提议一起坐出租车去酒店。

四方田回忆,由于他回国后不久就去了纽约留学,所以没能上若桑女士的意大利语课。但是,那以后,他一直很想学意大利语。后来,他在东京和意大利的语言学校学了意大利语。又过了一段时间,四方田打算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意大利,于是便和若桑女士商量。四方田回忆,若桑女士听后,立即说:“你应该去的地方,只能是博洛尼亚大学的DAMSC(艺术学部)。”而且,令四方田感到意外的是,若桑女士当场给他写了推荐信。对此,四方田至今还是感激不尽。他说,他的帕索里尼研究就是这样开始的,时至今日。第二年夏天,四方田和若桑女士在佛罗伦萨再会。四方田回忆,对他来说,那是迄今为止无数个暑假中最优雅最美的暑假。

四方田回答:“电影。各国的,各个导演的电影。”

50多年前的大学时代,日本学生运动风起云涌,高桥先生因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而被警察拘捕,不得不在拘留所里度过了几个月。后来,无课可上的他,只好去土木工地打工,一干就是四五年。最后,他在大学的学籍保留了八年,却还是没能毕业。

四方田要叫出租车,但若桑女士阻止了他。她说,坐出租车的话,无法理解民众的心,坐公交车吧!等了40分钟,终于等来了公交车。车里已坐满了人,但四方田和若桑女士还是幸运地上了车,并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汽车沿着小河往前开,40分钟后,终于到了市内。天气极热,小河里,孩子们有的在玩水,有的在帮水牛洗澡。

高桥先生71岁了,但精力旺盛,小说创作之余,参与各种文化和社会活动,力图丰富日本文化,改变日本社会。那天,他走得极快,完全看不出是71岁的人。

四方田无言以对。接着,若桑女士毫不留情地开始批判和命令:“不懂意大利语,却还在研究电影!这是对电影的侮辱!马上开始学意大利语!”

四方田说,他想起,若桑女士晚年致力于撰写《皇后的肖像》和《圣母像的到来》这两部著作,大概是在撰写过程中发生了“回心”。

三十五六年前,三十四五岁的四方田从罗马乘坐斯里兰卡航空的飞机抵达科伦坡。四方田的目的地是东京,但按照斯里兰卡航空的飞行日程,他必须在航空公司安排的酒店住两个晚上,然后再搭乘该机前往东京。

第二天早上,若桑女士提议一起去国立博物馆看看。她说,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大城市,显示其文化水准的都是博物馆,今天是星期日,马上出发吧!

高桥先生50多岁时迎来第五次婚姻,有两个儿子。2019年秋季,他在我兼职的另一所大学作退休演讲时,提到两个茁壮成长的儿子,一个是初中生,一个是小学生。那次演讲会,我坐在第一排,几次近距离目睹他那孩子般的笑容。高桥先生是热爱人生,热爱生活中每一天的人。周末,在东京及近郊的几个赛马场,会出现他的身影。

和高桥先生偶遇

在机场找出租车时,四方田看到一位女士正在向司机下命令:“这是比命还值钱的东西!”司机要把女士的行李搬到后备箱里,但她怎么都要把一个箱子拿进车里。四方田回忆说,他看到,司机被女士的气势压倒。

15年前,若桑女士在家中伏案写作时突然去世,年仅71岁。

日本著名比较文学专家、电影研究专家四方田犬彦。(互联网)

见到高桥先生的第二天,我给一位曾经和高桥先生坐在一起听讲座的老师发邮件,谈了和高桥先生偶遇的事。我说,我的身心状态突然好了起来,人生,是应该燃烧到最后的!

席间,若桑女士问四方田:“可是,你的专业是什么?”

我总觉得,高桥先生也是极有魅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