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看,汪老也说“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而如今太多人连白菜和生菜,木耳和蘑菇都分不清。这样的人确是汪曾祺说的“没有口福”,只是他们不知道,因为不需要知道,没兴趣知道。所以……算了。
他说作中国画“还有一种乐趣,是可以在画上题诗,可寄一时意兴,抒感慨,也可以发一点牢骚”;有一例如他画菊赠友并“题诗代简”:
这段复活了我的野火烤茶记忆。记得当年走出了约旦的沙漠古迹佩特拉遗址,有两名牵骆驼的年轻人在沙路边上煮茶,很有礼貌地招呼我。那火堆烧着茶的是一个粗胖黑的陶锅,一看有趣,就席地坐下喝了此生仅有的一杯沙漠烤茶。烧茶的陶器看不出是装上提柄的锅还是大水壶,总之茶是从这个爬满黑炭垢的陶器直接倒出来的,香浓滚热,完全是汪曾祺笔触的“茶香扑人”,三生难忘。
此中雅趣怡然欣然,他自己就是诗中画中人。反之时,人有所失意败兴他也以超脱谐趣口吻反击现实,而不作灰色低落姿态。有一次女作家张抗抗因等不到洛阳牡丹开花颇为怏怏,汪曾祺就为她画了一幅红叶绿花的牡丹并题诗曰:
我初读时万分感叹这描写之切入心肺,读者当下能真实感觉初春河水融融而清新拂面的清香;那也是我首遇有人会比自己更敏锐地品惜空气中极轻微的嗅觉,原来比我先知先觉的人便是汪曾祺。
《十五从军行》我高中时已经读过,感触不深,它不属少年十五二十的阅读兴趣。汪曾祺自白他读此诗时也是未经战乱的少年,却为之非常感动,“且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后来锲而不舍作了多年查证,他说“我才算把《十五从军行》真正读懂了”。
见说洛阳春索寞,牡丹拒绝著繁花。
现今啃老宅居自闭现象大增起于心态麻木,麻木起自食用越来越多加工速食,成为“农本绝缘体”,对原本食物的无知引致无感觉,无感觉则没兴趣,“没兴趣”即是“不关心” ,对外懒得反应;如此,便恶性循环回到汪曾祺期望“什么都要尝尝”以及“年轻人多累积一点生活知识”。汪老在天有知,会作何感想呢。
提起香,最先沁入感知的是汪曾祺解说何为“清香”:
生活中我自认是一个比较闲散的懒人,最爱的一篇是《昆明的雨》,因为很像我。
《昆明的雨》之雨,写作动机是友人请他作画,要带有昆明的特色。昆明给他最深刻的印象记忆感受就是雨季,因此作画之后他不禁自己告白“我想念昆明的雨”。篇末也是一句“我想念昆明的雨”,尤其是这“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心中这点“软软的”无疑是诗人骚客的幽思了。
疫情中与手机相依为命,开始追捧日本大厨马剎的做饭视频几乎日以继夜。华语流畅无碍的他有一妙句:“炒到香味出来”,堪称食事精髓,虽然我估计是他自然无心之言。吃字当头,香乃至大要点。从动手执行到入口,香不出来会好吃吗?关键啊!我一下厨,往往被薄荷香、柠檬香、芫荽(亦称香叶)、芹菜(又叫香芹)等迷个几乎忘我。天地人间的香源出植物,有树木花草的地方,空气都是香的,特别是清晨和雨后。
他的感动是何等的认真坚持!青壮年代我虽然在工作中阅历不少战争离难,读这首乐府诗也不至于流泪,一是自己眼中手上的血战使我无暇分心为古人分忧,二来文字虽固然不难读懂,相对消化诗的感情内容,汪曾祺为了“葵”与“薤”追根究底做学问,时空远隔的我只有顿首拜服。对文学如此“格物致知”式的沉稳追求,与他童年在古文书法上的家学渊源是绝对分不开的。
香,汪曾祺记述多矣,爱香的读者尽可各择取舍,恕不繁叙。
此诗的豁达幽默讥讽具备,十足“玩转现实”。特别是用红色画叶而绿色为花,直有毕加索之风!汪老的家乡目前设有他个人展馆,不知这幅画如今是否价值连城?
在什么都要尝一尝的哲学基础上,汪曾祺鼓励“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不懂品尝的人,如何品味?
木瓜与稻草之香,是惜物恋旧或多愁多余,也只有见仁见智了。
《寻常茶话》他写的茶事,品茗论水,记茶馆杂忆种种,我感触极为深切。特别是他记在昆明喝的大烤茶:
汪曾祺自幼习书法,工于书画,写旧体诗有明、清之趣,又可能是老师沈从文的熏陶影响,治研古诗中草本植物的造诣他亦是稳居专家行列。
他写木瓜的香气更是可爱:“木瓜的香味很好闻。屋子里放几个木瓜,一屋子随时都是香的,使人心情恬静。”
木瓜散发的气息能让人闻之心情恬静,于我似乎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也颇有疑问:作为水果或煮汤,我极爱木瓜独有的清甜:然而当年的木瓜香气真有使人怡然心静的实力吗?特别是他说木瓜不能吃(指不能生吃),“这东西那么硬,怎么吃呢?”这说明汪曾祺未曾试过能生吃的熟木瓜。他的木瓜经验仅是“放在衣口袋里,不时取出来,凑在鼻子跟前闻闻”。他说这叫“玩”。
汪曾祺留给世间后人至关重要的(至少我个人以为是)一句忠告是:
吃方面呢,有厦门人做的木瓜蜜饯“加了很多味道奇怪的药料”,另有切成大片的泡木瓜,“很嫩很脆很香”。木瓜给他的印象主要是香的,可是依旧存有问号;认为泡木瓜的水里加了不知什么,“否则这木头一样的瓜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嫩呢”。
在旧体诗文之上,或者应该说是之间,汪曾祺目光所及所思,莫不童真情趣沛然,悦己而愉人。他天性如稚子,不分闲情逸致或失望扫兴他总是很乐的。
“我所谓的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
而愚拙如我,在静读中突破时空与汪老产生了些许交叉点。例如香,例如雨,例如诗,例如茶……
注:“木香花湿雨沉沉”是汪曾祺因雨作诗的末句。
之三:天下滋味
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
他的热爱饮食,烹调方面的精细讲究,以及为新知旧友施展厨艺的投入,又体现了他对人生各种追求莫不是一片真诚。遇上有人用材或做法不对,他会不客气地实话实说。当然在中国的那些灾害年头,坦白是罪,汪曾祺有时也不得不自藏锋芒,或幽默表达。
汪的文笔魅力在于,仿佛听见他在不远处自言自语,很美丽很天真地说着话,趣味无穷的话。
汪曾祺写在外祖父的书房客房中,记了自己幼小时已经“顺乎自然”开始由阅读习静,直到有一天领略“世界是喧闹的……唯一的办法是闹中取静” ,例如闹世读书;静不下来的心如何读书?只能追韩剧和玩手机。
“哀哉,人之成见之难以动摇也!”
汪曾祺行文之温暖可亲如今再也没有了。旧文人谈吃,汪曾祺的韵味正如他形容吃鸡肠子的味道感觉“耐嚼,极有味”。
我创用农本绝缘体这个词,指的是高度加工食品喂养大的“新人类”。从目前衣食上所流行通用的浮夸风向,瞻望人类的享受欣赏和感恩万物,我是有点悲观的。
渊博严格的陶冶,并未把汪曾祺捏成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他的“主要成分”仍是一个画家兼诗人,率真热情的性格,进入美食范围内尤其欢欣活泼,一直带着童心观赏自然景物……而且浪漫。
我也“原则上相信”,糖,绝对是一种麻醉剂。此是题外话,跳过作罢。
香椿呢,知己更少。汪曾祺说香椿拌豆腐滋味“一箸入口,三春不忘”,我一读之下拍案叫绝,百读犹有余甘。当然,我一向承认自己真傻。汪曾祺笔下的香椿嫩头是“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然后“与豆腐同拌”,其令人三春不忘的效果乃大功告成。
汪曾祺自言“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尝一尝的”,我也正是如此“奇奇怪怪”地尝了大半生。偶尔回味人生之苦妙,颇觉哭笑不得。
“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什么都要尝尝……都吃一点”。关于人对食物的固执成见,他极为慨叹: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从来直似斜。
自道“百读”绝非虚言,在疫情明日渺茫之中,夜晚床榻总有一本汪曾祺。灯夜或午后茶余,翻页细品他耐嚼入心的章句,近百年流光的史迹,草木饮食社会画面人物形象观察细致,莫不栩栩鲜画。
忽然想起焦桐写的大多是浓油赤酱的肉香,清香好像不当一回事。把香写出浓墨重彩的味道来,叫读者食欲大涨,算来肉香食评家一号焦桐当之无愧。
汪曾祺文载各类的香,于我最有缘的要数香椿豆腐。是独成小品清味或烹炸麻辣,上好豆腐其香自在,虽然我知道多数人的舌蕾其实完全尝不出它的本味,调味品雀巢鸠占了。
“稻草装在一个布套里……喧腾腾的,暖和,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描写稻草做的被褥产生“喧腾腾的”温暖,那股热闹欢腾给人幸福感。生活中粗简自然的“物质”,汪曾祺是这样认真地珍惜感受;年轻到中年时代我没有时间拿起他的这类“闲书”,如今老耄之年,徒生万般感慨!哀哉,地球走近垂危之际,物质不知何为幸福感。
之二:诗雨斯人
汪曾祺喝的烤茶是茶罐“放在炭火上烤”然后注水,后来他看到烤茶缸而没买,正因用煤气的火力不会出炭火的味道。我思忖他的想法颇足支持我的“沙漠火和茶香”定律。这也算是我读汪曾祺的“外一章”吧。
汪曾祺写的豆腐、腌菜、种植葡萄,皆细致入微而一往情深无法尽述。我自己也对豆腐终生入迷,近年来澳大利亚掀起素食风潮,各国口味的豆腐食品五花八门澎湃热闹,新近推出素食香肠口感味觉尽都“很美”,我不禁缅想汪曾祺或有何评价。
这里走岔一笔,区区老朽读书一生,能陈年累月日夜“躺”在我枕边只有三个人:辛弃疾、李贺、汪曾祺。
湄公河流域的泰柬寮都有香椿树 ,我吃过孩童或少年人轻快爬上树采下的嫩叶,三两下做出凉拌杂蔬。也许是加入其他鲜菜类和鱼露柠檬等等,那一小分量的香椿如何味压群芳已经很模糊,不过叶芽切碎时的香气奇特,依稀符合“香气扑鼻”。
这一丝“软软的”也是汪曾祺作品集里让我低回咀嚼一百遍的。
汪老作古多年矣,不然该请他尝尝热带各国熟了的甜美木瓜,哪有人吃生硬的?缅泰柬寮区域吃的凉拌生木瓜也是半熟的,爽脆甜辣入口开胃,我“私底下”相信汪老晚年的木瓜口味认知应该有所刷新吧。
百读汪曾祺开拓了我的阅读领域,深困冠疫的茫然中,我就凭靠他的一章一字静沉沉地度过了。能有时间有眼睛有闲心啜品许多未及亲自阅历的生灵景物,这份幸福余韵不正是“木香花湿雨沉沉”吗?
汪曾祺是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学生,他记录的茶馆时光情趣也很乐,这里且摘他的乐与众乐乐如下:
枝头残菊开还好,留得秋光过小年。
“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接着他说在大理街头看到有烤茶缸卖,最终没买;因为他知道“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写《葵·薤》这一篇,从长途追踪考证古代的葵即现代的冬苋菜,汪曾祺几乎是上天下地的考证,从清朝的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追查起,索源至汉代乐府诗,追溯到《诗经》;从元朝的《农书》到明代的《本草纲目》,以及他本身在下放多年的流离吃苦生涯阶段无时不是就地观察,处处留意,直至终于能证实乐府诗《十五从军行》的葵究是何蔬。这番苦心坚持与学术辩证的真挚,读者如我无法不拜服。
自道“百读”绝非虚言,在疫情明日渺茫之中,夜晚床榻总有一本汪曾祺。灯夜或午后茶余,翻页细品他耐嚼入心的章句,近百年流光的史迹,草木饮食社会画面人物形象观察细致,莫不栩栩鲜画。自童年奠下的古文造诣加以他本人在诗、文、画方面的深耕造诣,由美食考古伸展及他生活当中接触到不同地域的食用植物,种种数列起来概言之确是贯通古今。
《宋朝人的吃喝》写来似乎平铺直叙,篇幅不长而精简入微,也大度舒展汪曾祺的文史素养。透彻古今的大学问家,而细小如昆虫也供给他丰富多彩的灵感,昆虫皆细心详记:《夏天的昆虫》《草木虫鱼鸟兽》《昆虫备忘录》《北京人的遛鸟》无不精彩耐读,关于遛鸟情况的描写尤其生动,简直是实录报道。最吸引我的是他描述打斑鸠的猎人的猛厉形象和酷冷行动:“他穿了一身黑……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最后“枪声一响……他的眼睛很黑,很冷”。那更像是写电影剧本,紧凑,无一字浪费。
汪曾祺多次描述曾在某地某城某山吃了什么清纯简单的食物,往往四十五十年后还记得。一碗糖豌豆粥,只因是家乡的夏日栁阴下,使他“离乡五十多年,还记得豌豆粥的香味”。又如,一碗豆花“只是白汤啥都没有”,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他亦赞叹“很美”;足证汪曾祺对天地本味的尊重贯彻一生。
读汪曾祺的人一定知道,他很少动用感叹号着力强调,文字总是行云流水那样的轻。在《葵·薤》文末,他表明自己的动机用意首先是“希望年轻人多累积一点生活知识”,因为草木虫鱼与人的生活自古密切相关;草木是食材药物也可以是观赏植物,对周遭一切产生兴趣关注,“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对人没有兴趣则接近麻木。
汪曾祺的可爱有多方多层面,皆出自他的慧眼诗心。看见果树开花,他便浮想联翩:“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大学二年级那一年……一早就坐在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整整坐一上午……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这般如诗如画如梦,我的大学生涯里也有一个湖,也有诗境画意,而今一切都随流光飞天化烟而去。年岁沉积下来,万般无奈只留下一个字:静。
而汪曾祺记忆中的稻草香最触动我心。冬夜须用稻草被褥他笔下记得鲜明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