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修也许天生是个有点悲观的人,他孝顺,从小常说笑话取悦抑郁的母亲,以后走上喜剧演员的路,作为一个喜剧演员跟导演,我认为李国修没有什么竞争对手,《半里长城》《莎姆雷特》是国修喜剧的巅峰,那些戏中戏,不同情境的穿插,作为演员跟平常人的身份交错,偷情、猜忌、背叛等私怨不断。台上的“李老板”总在处理尴尬的经营窘境,和奇怪的暧昧,不经意爆发的笑梗,一个接一个忙不迭地踩雷,触发不止的笑声是珍贵的礼物,上苍赐予我们一群忙乱活泼,道德总是有缺憾,来不及救赎的喜剧演员,而观众以爽飒的笑声回报。那些日子国修给予我们无数次动人的谢幕敬礼,他逐渐成熟而成为一名剧场大师。

十年前李国修远行到天堂去,我在瑞典一直关注着王月与屏风表演班的消息。儿子李思源出来当导演,女儿妹子结婚生子成为幼教戏剧老师,欣慰第二代有所成;接着《京戏启示录》又登上舞台,王月也在众人期望下接演二大妈一角。这个角色就像一个天使,打理跟保护梁家班,又像一个女巫预言剧团的前途,她有胆识,永保活力,走过大江大海成为历史的见证者。而王月,其实她一直都是屏风表演班的“二大妈”,从她回家做全职妈妈开始,就用独特的方式帮助国修和剧团至今。

在《京戏启示录》李国修从他拘谨的童年走出来,他不呆在纸箱了,把中华商场的拉门,开启、闭合。这回“拉门”成为他的“屏风”。“李修国”娓娓道来父亲做戏靴的生活,曾经在北京的吉祥戏院只看了小梅老板一眼就能做出鞋样;曾经,盼望四小名旦之一的小梅老板从北京飞往青岛观赏《打渔杀家》挽救梁家班的生存危机,这个奇迹般的悬念一直是个“话外音”。

话说1983年我在世界新专读书,话剧社流传一个李国修的剧本《萍萍不要走》,开放给各校话剧社演。读剧让我觉得作者是一个有点悲观的人。专四我考上兰陵剧坊学员班,常在剧场看戏,看过两出国修在兰陵的戏《荷珠新配》《演员实验教室》,反差很大,前者是李国修的喜剧代表作,后者他表演童年在中华商场,别的孩子们群聚嬉戏,就他一个人关在纸箱里往外看这世界,不肯出来,至今这画面能叫我想到日本的存在主义作家安部公房小说《箱男》。

“创造”喜剧风气

国修特别钟情于剧团的故事,我最近才看到2008年《京戏启示录》典藏版的影像,剧场的色彩更饱满,剧团的人物群像使我想到临沂汉墓砖画的景象,前有瑶池西王母娘娘守护,后有胡人在马上耍把戏,看戏的人桌底下有狗追着耗子逗乐,所谓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旁边还有匠人磨豆腐、晒谷。2012年我的丈夫马悦然请托莫言带我们到山东临沂汉墓,他期待50多年终于看到汉代古墓,进入墓室,有如到了庞大的迷宫,漫长漆黑的砖墙刻画描绘当时的社会风俗生活与礼教,无所不包,犹如看完一部古代风物志的电影。在剧中,风屏剧团为梁老板完成未能付诸实现的构想,给《打渔杀家》的翻江倒海加上群众戏,那一幕富丽的幻境,是国修想在当下的时空救赎从前的梁家班,有一种穿越的力量,叫我回到马悦然带我在砖画面前,辨识叙述经典哲学的墙画,仿佛我们前世今生所经历的故事。而由此带来的美好想象就是国修想给观众的时空旅程。

王月(右)在《京戏启示录》中出演二大妈一角。(宽宏艺术提供照片)

19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屏风表演班自创团以来一直在表演喜剧,观众有这样的印象,很多内行也这么看。其实台湾剧场的喜剧风气几乎是李国修“创造”出来的。记得聂光炎老师说,从“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开始,观众看戏的习惯改变了,观众到剧场为的是寻找欢乐。“相声”以后国修赴纽约、东京,出外仙游,到处看戏,奋进学习。他曾说,兰陵创始人、心理学家吴静吉是他在戏剧之路的“父亲”,他立志甚早,他的剧场根底也深;我们谈过这个话题,他经营一个本土剧团,不做外国名著翻译,坚持每一个本子都是原创,剧团的初始做喜剧是需要滋养剧团,也养观众。

现实留存1955年梅兰芳、马连良《打渔杀家》录音版,梅兰芳京戏艺术已达神乎其技的境界。1956年深爱京戏的瑞典国王颁给梅兰芳一枚北极星勋章,梅兰芳带着他的夫人福芝芳在北京东单史家胡同的瑞典驻中国大使馆绶勋,担任使馆文化秘书的马悦然为梅兰芳翻译。国王在当太子的时候旅游北京,在戏台看过梅兰芳的戏,余音缭绕,念念不忘,世间难得有此知音,也算一种“奇迹”。即使梅兰芳以一己之力在国际上有那么多成就,也不能料想没几年京戏很快地有别种样貌。

1996年《京戏启示录》迎来国修戏剧生涯的大燃点,所有人看了都炸了。有太多亮点可以说,说不完的。尽管我看过他好几次把剧团后台化妆间作为主景,而这次是最具有“屏风表演班”创团精神的大意象:当年国修给了剧团一个生动的形象,从屏风看过去,前台演的一出好戏,反转过来后台是真正的人生。

国修是许多人口中的“李老师”,他很会照顾身边的朋友,他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什么都瞒不了他。他说,他就像中华商场走廊上的老猫,什么事儿都看在眼里,可眼皮眨都不眨一下的。可这只老猫是非常爱人的。上戏前他创造一套和工作人员做“三合一”的祝福仪式,像篮球队员上场以前的打气加油;散戏的时候有团员来接我去后台看他,国修在放松的状态,那一双“老猫”的眼睛就眨得完全晶亮,笑得灿烂开花。

《京戏启示录》戏中戏《打渔杀家》。(宽宏艺术提供照片)

回忆我第一次跟国修见面,我刚毕业有空跟兰陵同学到华视“连环泡”当临演两个星期,我分到一个角色演顾宝明返乡探望的大陆老母亲,我很瘦小,演个老太太正合适。散戏后国修带我们吃饭,而旧情绵绵小剧场正在准备演出屏风表演班草创时的《三人行不行》,我们做完临演就看屏风的戏,那批临演有一个人留下来成为谐星,就是郭子乾。几年后第二次见到国修,我在一家报社做文化记者,屏风在汀洲路一处地下室,我还见到王月,当时他们新婚已默契十足;第三次见国修在总统府,李登辉总统首办总统府音乐会,我刚到《自立晚报》工作不久就获邀出席音乐会,遇见国修跟我邻座,他把我介绍给他的邻座两厅院主任胡耀恒,脸上挂着那种很为我感到骄傲的神情,至今难忘。

从1966年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节奏明快的样板戏时代来了,《京戏启示录》梁老板的儿子演起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李国修对于传统艺术在文革时代的新生之途不做价值判断,而是把它当作历史再现的文本,与“李修国”重现梁老板《打渔杀家》的改良戏并陈。我们需要祈祷太多的“奇迹”“神迹”来延续传统的艺术,哪怕是经历无常的政治运动,伶人依旧尽力维护艺术,而一生纳底缝鞋的李师傅心里太明白,世事无常,必须波澜不惊:“人的一生,能够做好一件事,就是功德圆满了。”他以匠人的谦逊来呼应奇迹的可遇不可求,这样的自我勉励,烙印在后继者的心坎,足以成为“地上的神”。

屏风表演班的“二大妈”

戏剧生涯的大燃点

《京戏启示录》又登上舞台,王月也在众人期望下接演二大妈一角……国修这一生做了他最喜爱的事,他已从“地上的神”变成“天上的人”,满眼笑意等着看王月演戏。

传说中的王月是北艺大戏剧系第二届榜首录取的高材生,当年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她给李国修生了两个漂亮儿女以后,国修请她回家做全职妈妈,就是那段时间我才真正地认识她,知道她很有才,写书编导都行,与她坐在咖啡店,谈的都是王家卫、侯孝贤电影,跟她在电视综艺讨喜的人设完全不同。说到国修的时候,她的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此姝是百年不遇的“宠夫狂魔”,黄蓉爱郭靖,阿紫爱乔峰,再怎样也比不上王月爱国修。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国修这一生做了他最喜爱的事,他已从“地上的神”变成“天上的人”,满眼笑意等着看王月演戏。我想到那张老猫的笑脸。

私下里的国修是一个省话的人,他总是把他想说的话告诉王月,再由王月告诉我。在他家,总是国修下厨煮食,王月陪我跟汪其楣老师喝茶聊天,王月的妈妈过来把碗洗了,道声晚安去睡。国修悄悄说,老人家洗碗洗不干净,等岳母睡了,再把碗洗一遍。他们三代同堂,生活很和谐。我很佩服国修跟王月把艺术与日常生活处理得很周全。

世界无论哪个城市还有家族剧团的存在都是难能可贵的。我总想到柏格曼电影《芬妮与亚历山大》与李国修《京戏启示录》的许多相似处:都是浓缩历史描述一个家庭剧团的经典戏,都有剧团的“父亲”,都有一个自传性的男孩角色,以及“寡妇”再回到家族戏剧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