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马来西亚作家;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封面人物
电影新作不断
而50年代香港弥漫着娇丽魔魅的气息,李丽华梳着一种五凤翻飞的新发型:侧分往两边掠去,宛如凤凰展翅,告别了蓬松大把鬈发的40年代末——当时梳着同样的一个发型的,是新星李湄,凤眼顾盼之间自有风情流露,隐隐要和李丽华分庭抗礼——而潮流轮流转,1987年香港小姐亚军李美凤发型独步影坛,谁想到正是50年代李丽华特有标志?美凤头,即是丽华头,新就是恋旧的前身。李丽华的电影没停止上映,新作不断——多年后看到1951年的《花姑娘》,朱石麟导演,是中国抗战版本的羊脂球,李丽华难得不娇滴滴的,全片她忧心忡忡,愁锁眉间,再美也是个疲倦的美人;绝妙好戏是在后段,把她打扮一番,送进日本军官的房里:镜头拍着她的高跟鞋,和缓缓晃动的旗袍裙摆;进去了,李丽华身上罩住一件深色西装外套,鬓边别着玫瑰花,一络发丝直勾勾吊在一侧,她抱住胳膊,一手夹住香烟,不动声色地应对着——两个袖子晃荡的印象深刻。1984年徐克导演的《上海之夜》,怀旧致敬的味道很浓,两个女主角张艾嘉叶倩文都有着类似的装扮,长衫外加一件大衣,是随意披上去,走着还得用手挽一挽衣领,袖子随风飘荡,颇有落花天涯的飘零感觉。
《花姑娘》里面,她叫花凤仙,戏里喊着:我们中国人绝不让你们欺负!血泪史斑斑,留下一个烈女辉煌光影塑像——正史野史流传的那个叫小凤仙。李丽华饰演这一代名妓,活色生香,穿一袭民初紧身小袄,元宝领造型,高而阔的领子如荷叶般托着杏脸桃腮,显得容貌美艳;她坐伴春灯,或小立月月红旁,是从前香烟画片里踱出来的美人儿。张爱玲小说《怨女》里的柴银娣,不就是这一副模样?银娣在儿子面前称赞堂会的坤伶,什么人字形珍珠头面,胭脂红粉——凑巧的是李丽华也是幼年早习京戏,穿梭在宅院寿诞堂会,可能见惯优伶乐籍的衣着,二十三十年代的气氛——她可以是银娣,也可以是爱玲女史侧笔写的粉艳霞。晚清打扮的是鉴湖女侠角色,摹本缎袄袍,一圈圈珍珠项链,脸上是眉目分明,美艳而精致,不像真的——金锁记的曹七巧看来也让李丽华兼差主演了。某个程度,她戏里的定妆服饰,属于回首重现的怀旧行为,激活沉埋的金粉珠光,檀香旧时芬芳化为银蝶金萤。十日刊杂志《东西》,有秦羽女士当封面,穿一身清代袄褂,花色繁复,三镶三滚,一手微托下巴,俨然海上画师吴友如笔下仕女图,唯一露出马脚的是摩登烫发,虽绑束起来,仍然察觉现代化得很。秦羽号称才女,除了在电懋公司编剧,也在同行张爱玲的《情场如战场》里入镜,演林黛姐姐——私底下还翻译了亨利詹姆斯的《碧卢冤孽》。她过一过古式仕女的瘾,可说从爱玲女史的《更衣记》里得到实践的灵感……从前到如今,仿佛隔雨相望,朦胧如烟,远距离,拉开时空,想象力无限制的飞升。
回到那本冯秋萍的《绒线编结法》,原来是双封面版本,另一个封面也便是莎菲女士。标明是“1948原子花新装流行披肩,像是明月装饰了窗棂,又说是等同美丽牡丹花有着绿叶的衬托,相得益彰,这新艳的披肩绒线肩生产了,站在时代最前线。”欧阳莎菲套着这原子花披肩,眼神微睐,粉面如画——她的奇异存在,非常微妙,香扇坠个子,梳着时新鸡蛋卷发型,蜷曲烫发云涡似的堆在美人额上,柳叶眉淡墨描画,眼睛稍稍瞇着,弯成月亮,她比李丽华更为江南女子更为吴侬软语,难得这娇艳欲滴的少妇少奶奶外形,却说的一口京片子道地得很;战后轰动的代表作,是以艳谍天字第一号成名。反差的是她潜藏的身份,神秘面纱底下是身负神圣任务的,表面上眉挑目语笑晏盈盈,极其风情万种。双重人格,甚至于正邪混淆,贞花端丽,也邪花妖娆。于是欧阳莎菲的暧昧性,很是值得玩味。她在50年代初游走于各大独资公司,演的是二线型影片,角色定位多样,有时贤妻良母,有时舞厅歌女,更多的是冶艳交际花——沉溺都会罪恶繁华的青年遇见她,仿佛修行遇见通关考验的天魔女,偶尔让男子大彻大悟,也会良知未泯,恶之花放过白净俏郎君。莎菲女士不吝惜穿露肩无袖礼裙,发型扎个小髻,或者辫子缠结各自在两边呈丫角,用白外套紧紧收紧,玉手抚着衣领,十指红蔻丹,映着耳环如玉,好比是耳中明月珠。怀旧到欣赏欧阳莎菲,是一种境界——电影故事小册《小夫妻》封面,用了欧阳莎菲一张照片,近乎侧脸的姿态,精美妩媚的五官,鬓边簪着金花金叶,半身框内看到穿的是清装袄褂,是戏装,或者出席化妆舞会?她低眉含笑,神情有笃定的美。命运的诡异在于恍惚而接近不自觉中处理了未来方向。这片是莎菲最后领衔主演的戏,以后她出现,只能刷白双鬓,雪染青丝,不露一点艳容,很少恢复玫瑰绽放的娇丽身份了。而她和李丽华年纪相仿,差个一两岁,也可能莎菲比较小。往后她随时演丽华的婆婆,长辈。知悉银灯玉人心路历程的曲折,我格外爱惜难得一见的红艳露凝香,那几乎永恒的春风无限恨。当然,1965年十大明星颁奖典礼里头并没有她。
欧阳莎菲的原子花披肩
友人传来粤曲艺人蒋艳红视频——年届耄耋,唱个花脸大喉《张巡杀妾飨三军》,慢悠悠出场,瞩目的是一袭旗袍、肩膀头围着狐皮裘,是一种前朝如梦的遗风——气派仿佛回到上世纪邵氏女明星亮相的排场。不若如今一切往政治正确看齐,杀害动物,取其皮毛作服饰时尚之用,舆论随时铺天盖地而至。而恋恋旧时,手上还有证据:也不过是从前杂志,《妇女与家庭》,1965年,封面是当时得令的凌波,穿红衫贺吉庆,春节时候,瓶花是一枝枝银柳;内页即是当年十大明星颁奖图片,众星拱月玉立居中的亦是凌波,她披银貂外套,头发梳成欧米珈样式,发尾卷了个勾。旁边是笑容可掬的李丽华,风头上的梁山伯反串者也得略微输诚——历经银海多年的奇花,漫不经心地穿件紫貂披肩,外罩咖啡色长褛,低调而密不透风,却难掩眉目笑意的一点艳,艳光扩散出去,就是艳与风月齐,绝非简单的气场和威势:她经过的年月,是杀伐更迭的,烽火时代,收进葫芦,便是历史的一个缩影……60年代前期,虽说半壁江山隶属四届影后林黛,可李的地位超然,是花中王者。
1965年年9月的官方刊物《南国电影》封面李丽华,黑俏女帽底下露出七分脸,她年纪大了,比起后辈胡燕妮、方盈,已是阿姨等级,可眼睛依然如宝石,樱唇润泽绯绯,美艳如同天边神祇。邵氏公司前身天一,默片皇后胡蝶也曾于此焕发光华,一手点在粉腮,梨涡嫣然。邵氏下南洋,马来亚(1963才称马来西亚)戏院多是他们家的产业,至于香港影城,自是后来的传奇——1947年,李丽华还在歇浦潮,仍然是海派银灯佳人。那本《绒线编结法》,冯秋萍女士主编,封面笑得灿烂的是李丽华,她两手玉指交叉握着,身上是隔色大秋叶短装,上海当时少见的,书册里有教导此款绒线衫的织法,几针几针的,线要淡色深绿色相间;丽华烫发在后面蓬松松散着,顶上一簇鬈发,高高的,还是演《假凤虚凰》的样子;所谓秋叶图案编织在双肩胸前,俨然古装的霞帔。册子还有其他明星当绒线衫模特儿,李丽华还示范另外两款:窗格形短外衣和针钩云梯子形女球衫。当年10月出版的册子,预告着明年1948年的流行风向。
知悉银灯玉人心路历程的曲折,我格外爱惜难得一见的红艳露凝香,那几乎永恒的春风无限恨。
1952年、1953年,甚至到1956年,李丽华风头甚健——南下新马,拍摄《娘惹与峇峇》,椰树风曳,卡芭雅轻裹玉体,回眸莞尔,风姿绰约之至;她的娘惹新娘装束,珠翠高耸,花色斑斓霞帔,有如九天玄女娘娘出巡。那时画报封面之绮年玉貌,如今看来却历久常新——是饰演《勾魂艳曲》?一身藕紫浅粉洋装礼服,执一手镜照看,不胜欢悦,其华贵容光,一时无人能及。我喜欢的世界画报,有一期她穿橄榄绿旗袍,当中镶嵌类似泥金马甲背心,闪烁生光,娇躯靠栏杆,手往后扶着,脸孔对着镜头,似乎刚步入楼梯,被人叫住,即场感强烈,像是发生不久,时间凝定在此刻。演《新红楼梦》也在那年,她像极凤辣子,却不是演这琏二奶奶,而是潇湘妃子林黛玉——新的红楼,便是时装摩登版本,黛玉打羽毛球,在泳池畔憩息,寿辰吹生日蛋糕蜡烛……过着洋化生活。形式是所谓新的,名称倒是旧章回小说的贾府大观园;饰演宝钗姑娘的也是一时之选,艳光除了李丽华头名,也只有她欧阳莎菲算是榜眼探花——梳着左右两个盘花髻,一件改良旗袍式夜礼服,一串条珍珠打如意结垂在颈项下挖空领子雪白处,端正坐着,隐然有几分尊贵的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