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原打算独游的周君,很是高兴与田中君不期而遇。周君说,田君长得像自己的弟弟,也许这般,他敞开心怀倾诉,兴奋时并且连连夹带德语,那也是为了补救日语说得不够好之故。周君说,松岛安静得不像人间,决不是中国人可以领会的安静与美,静得有点让人不安,以至于竟哼起歌来。田中,就这么趋近略带傻气的周君。田中说自己是孤鸟;周君马上说自己似候鸟,——没有故乡。年轻的心交相叠映,使得眼中的美好倍增,于是留宿徘徊,同赏松岛月色。长夜交谈,周君忆述父亲的病被中医所迷误,16岁时,父亲临终之际,他竟依邻居大婶所言,大声喊叫父亲,希图阻拦灵魂脱离身躯逸去。日本明治维新,得力于吸收欧美科技,而医学可视为科学之始,周君,于是从迷信走向学医。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卒业后,1902年作为清国留学生来到日本。为脱离满坑满谷麻木不知振作的清国留学生,1904年,宁可舍金泽、千叶,挑了离东京最远的仙台医专入读。正是因为周君这股奋发激昂,田中于是认真学习起来,最后成为医师,继承家业。

冠以鲁迅大名的教室

拜访藤野严九郎纪念馆

藤野先生批改周君笔记

每一本书看完之际,最后又是怎样被合上的呢?《惜别》这一本,不禁轻轻说道:“有这部小说太好了。谢谢作者。”太宰治大名如雷贯耳,颓废、多情、离经叛道,多番自杀不遂终于投水迎向死神,并不容易理解,而《惜别》写鲁迅仙台学医的经历,多么亲切。昔日到访过的宫城县仙台市和松岛,福井县芦原市,看过的文献展品,拍下的每张照片,瞬间,重新焕发生机似的。兼且,《惜别》,“书中有书”,十分别致。《惜别》这一面镜子,同时与多面镜子重重映照——鲁迅《呐喊·自序》(1922)、《藤野先生》(1926,收于《朝花夕拾》)、《摩罗诗力说》(1907,收于《坟》),以及藤野严九郎《谨忆周树人先生》(1937,通译《谨忆周树人君》,原题“谨んで周树人样を忆ふ”,似宜作“先生”)——通过这样的阅读观照,似可得到更加清晰生动的镜像。

而《惜别》指明,鲁迅弃医从文归之于幻灯片事件是“戏剧化的整理”。周君1905年夏天在东京度过,充分领略东京热爱文学的热腾腾气氛;同时也陷入“别说中国的现状,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的困境中,他受到“崇拜日本,背叛自己的民族”的指责。从东京回到仙台后,周君疏远了田中,直到一个雪夜,心灵的矛盾痛苦迸发,他不得不去教堂,却领会不到救赎,才不顾一切回头找田中,披肝沥胆倾诉。这时候的周君早已第一回明白说道,一国的维新是教育,是唤醒人心。这呼应了后来藤野先生的回想:学医不是他内心真正的目标。兼且,在东北大学校史馆中展示的一组幻灯片,饶富意义的说明:仙台医专使用的幻灯片玻璃板。有日俄战争场面的描述,没有鲁迅所描述的“行刑”场面。

纯真出世的青春友谊背后,时局险仄阽危,微妙隐伏其间。中国自甲午战争战败后,日本人多有瞧不起中国者。1904年2月至1905年9月,日俄帝国大战,为争夺中国满洲地区和朝鲜半岛的势力范围,其间,日本需要清政府迎合认同,对于与清国对立、东京留学生中革命中坚力量的兴起,巧妙采取“一面战争,一面外交”之策,周君是仙台唯一一名中国留学生,松岛独自出游,也招致做俄国间谍的嫌疑,热心与周君交往的津岛,实抱着“一面热情,一面监察”的目的。日军捷报传来,仙台市民,甚至周君,都拥入一片狂欢庆祝的人潮中。《惜别》描述周君称许日本兵忠孝一元的昂扬精神,并相信日本与俄国交战是为了保持中国国体独立;同时,《惜别》一针见血指出:日本战局不利的话,连朋友间的信任都岌岌可危。

2018年10月从东京抵达仙台后,三人背着行李直奔东北大学。首先瞧见苍苍松树下的鲁迅像,再进入不远处的史料馆。馆里的鲁迅纪念展示室开设于2011年,鲁迅入学、退学的公文证明,1904,1906,一步步取得文学通行证;藤野先生批改的解剖学笔记,果然从文字到绘图都一丝不苟批改;医学科一年级学年成绩表列出42名学生名字,第39个是周树人,可是,没有田中、津岛这些名字,似乎在笑问:还相信太宰治吗?“为什么不相信?文学是现实的镜像,有真诚的友谊,方有动人的创作。”有一把声音,轻轻而坚定地回答。出了史料馆,继续前往鲁迅的阶梯教室。大门紧锁,拒人千里。幸好,渡边先生镇定地打电话,解说了一会儿,等了20分钟,管理人员笑盈盈来到打开大门。冠以鲁迅大名的教室原为仙台医专六号教室,1904年建成,仿佛专为等着鲁迅到来,当时设有幻灯片放映设备,十分先进。教室外观像乡村小屋,进入其中,没入另一时空似的,每张桌椅,都有历史的铭记,任何一个位置坐下,都联想起,鲁迅坐过的,桌子上,他怎样摊开本子,认真笔记,讲台上藤野先生怎么样观察到他的吃力?我沿阶梯一级级走上去,又走下来,似乎捕捉到昔日的脚步声似的。同行三人,在访客纪念本子上整整齐齐写上自己名字,仿佛鲁迅先生、藤野先生瞧见两个中国人一个日本人的名字,颔首微笑。出得教室大门,仍然徘徊流连,即使意识到,阶梯教室1934年才搬到现址,也确确实实从这里回溯了历史时空。

1915年,藤野辞去仙台医专教职,回到故乡开诊所。在纪念馆这座建筑中,藤野先生生命最后12年间(1933-1945)与家人居住其间,2011年,整座从三国町迁移到芦原市温泉汤町广场。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展品老旧朴质,病历柜子、医生白袍、看诊用具、鞋子、烧水壸、酒瓶等,不大的空间里,书法挂幅显得很多。壁龛上悬着孝经墨宝,特别说明:藤野先生少时从父兄处学习孝经,做父亲后,也让自己的儿子每天坐在龛前朗读孝经,可见他重视汉学。藤野先生的长子恒弥,于1945年病死于战中。8月11日,藤野先生从诊疗所回去土田园右卫门家途中,在河边桥附近昏倒,搬送到土田家去永眠。2022年,中日建交50年,能不忆起逝者东方一家的美好愿望?

年轻的心交相叠映

2019年11月,三人复专程拜访藤野严九郎纪念馆。行程是东京-金泽-福井,在福井站换乘越前铁道三国芦原线,目的地为芦原温泉站。越前线小火车,穿越两边金黄的田野,不时看见柿子树上耀眼橘红的果实,是罕有的美好旅程。

松岛回来以后,二人不约而同去松岛剧场看《先代荻》一剧,田中为一幕情节触动,跑出剧场外痛哭,不意周君瞧见,特意出来安慰。周君与田中的友谊,沐着一轮皎洁光明的月华。

他日,再度进入温泉酒店安静美好的日式房间中,重温一遍绘声绘色的《惜别》,不厌其烦致谢:没有这部小说,周君微妙心理,藤野先生厚朴心怀,还真是一知半解哪。

香港写作人

在错纵复杂风声鹤唳的背景下,藤野先生心无芥蒂,热心仔细批改周君笔记,并非轻而易举,诚如《惜别》所言,藤野先生出乎“邻人之爱”,本之“东方之道”,视东方为一大家族。然而这番厚意,不足以抵挡学生会干事告发藤野先生暗中泄露试题内容给周君。流言最终消灭。30多年后,藤野先生仍然提笔写道“在我的记忆中周君不是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是有心还是无意,有没有弦外之音——泄漏考题的话,不是该取得更好的成绩吗?告发事件,予以周君多大打击呢?没有这个打击的话,后来的幻灯片(鲁迅文中“电影”)事件可会促成弃医从文?

仙台,距离福岛核电站不远,“三一一”大地震海啸灾难中,不能幸免,也有伤亡。在热切追寻鲁迅脚印之余,仙台一片撼不动的憩静绞拧着窒息四面八方惘然交织网罗。2022年3月16日晚日本时间11时34分,日本东北地区观测到7.3级强震,震央在福岛县外海。福岛县、宫城县观测到最大震度6级强。复忆起仙台的悄寂,油然思索:天灾无法阻挡,而人为的灾难,怎样拿出智慧勇气加以避免——

纪念馆迁至芦原市,自然是为了促进观光,而冠病疫情以来,不至于一蹶不振吧?他日,再度进入温泉酒店安静美好的日式房间中,重温一遍绘声绘色的《惜别》,不厌其烦致谢:没有这部小说,周君微妙心理,藤野先生厚朴心怀,还真是一知半解哪。还不止,周君批评美国科技,多么掷地有声:“在东京时常看(电影),不过电影让我不安。将科学应用在娱乐上是危险的倾向。总之,美国人对科学的态度不健康,是歪门邪道。”或许,静静读鲁迅的回忆文字,一边轻轻问,周先生的日语口音这样子吗,一边试念起《藤野先生》里的日语汉字:讲义(讲授)—こうぎ(kougi)、试验(考试)—しけん(shiken);“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片,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

书名——惜别二字题于藤野先生的照片背面,下面署名“藤野”,另一行写着“谨呈周君”。鲁迅决意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退学后,不得不告诉藤野先生,为师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片,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藤野先生》)鲁迅决意弃医从文,“惜别”小照,是个显著标志,其后,从仙台携回的照片,一直挂在“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同上),写作生涯中长相伴随,鞭策激励。

《惜别》还特别渲染雪夜之后的一天,周君文学灵光点燃,兴奋地在田中前宣说——文学就是一个国家的镜子,一个国家认真努力的时候,就会有好的文学。周君说着复激动下笔,挥洒述说何谓文学。田中珍藏周君这张笔墨,丢失片纸后仍然可以略略记诵内容。小说引用的片段出自《摩罗诗力说》,不管是小说,还是长江大河一气滔滔的文字,都包含热情澎湃的文学热爱。

《惜别》一书教人爱不释手,主人公周君,满身灵光闪烁青春洋溢。太宰治说,此书是在老医师手记上“加上几句,以供读者参考”,益增似真似幻色彩。在优美宁静的松岛,同样逃课的医专新生兼小说叙事者与周君邂逅,40多年后,这名老医师殷切记述昔日师友。老医师之名“田中卓”一直到书的一半地方,方才披露。田中与周君过从甚密,招致同学取笑是中国人,姓田名中卓。

惜别——せきべつ(sekibet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