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里的散文,散发着少年化不开的忧郁。才一两年光景,《坚守》便扭转了局面,跳离苗芒牢困心房的郁闷,内容积极向群众靠拢,凝聚成爱恨分明的呐喊氛围。《铜锣声中》延续着对小人物境遇的描述与同情,也让人感知了他已然成型的文字审美。当国家独立,进入建设议程,他的《玫瑰与火》,呈现的多是从殖民地统治过渡到自治建国的生活画面,对土地建设的颂歌成了他作品的主旋律。

2015年,我在国家图书馆的小房间里翻读旧课本,发现1958年教供版(教育供应社)初一华文课本里有《稻田》一文,署名“比翼”,但作者生平一项注明“不详”。“比翼、黄季”,是苗芒常用的笔名,我当下给他发出手机短信,问他当时可知此事?他邀我到咖啡店叹茶,见面相告:《稻田》被选入教科书,他事前当然不知情,否则就不会有“不详”的注明。这篇文章写于1958年4月,他时年23,而收录《稻田》的教供版课本也于同年面世。明显地,《稻田》是刚刚出炉的文艺烧饼,带着炉火的温度在教科书入列。想是编者从报刊上得有此文,却一时无法探知作者为何方神圣,才有了作者“不详”的注脚。

青春时期,苗芒心中有一盆旺热的情感炉火,对爱情无限向往,对土地执着眷恋;对布衣寄以同情;对不公激动陈词,健笔一接触稿纸,火舌便尽情扭腰狂舞。他的笔触,浓稠饱满,有时近于呐喊,趋于控诉。这种狂燃之势,必须有一个贫乱不公的时代支撑着。他赶上了。

《稻田》后来收入苗芒于1959年出版的《铜锣声中》,原题是《不老的稻田》,教科书把它简化为《稻田》。这是作者旅游马六甲时对广袤稻田的赞歌,起句“不羡慕芭蕉有随风招摇的芳姿,不妒忌椰树有月下婆娑的倩影,我如有愿望可以获得即刻的兑现,没有迟疑,我要求化为一株稻秆,生长在这永远辽阔永远不老的金田”,蕉风与椰影,都敌不过作者对金黄稻田的一往情深。一波波的稻浪,引爆了他对土地挚爱的炽热岩浆。《稻田》入选教科书之后20年光景,他那篇描述江湖卖艺人生活的《铜锣声中》,也入选本地高中华文(第二语文)课文。

有一回,我们在大华广场的“筷子”咖啡店聊本地文学的氛围,不知不觉扯回远逝的岁月,提起当年一些书店老板骑铁马穿街走巷送书的情景。苗芒那天也复习了1953年他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热爱》的小插曲。那时他在中正中学念读高中,校内一位热心文艺的同学借款让他出版《热爱》,作品出炉后,他战战兢兢又一腔激情,来来回回把一摞一摞的书本绑在自行车后头送往各书店寄卖。某日,他骑车经过水仙门吊桥头附近时出了状况,绳子断裂,书本散落一地,他狼狈收拾残局,继续上路。除了书店,《热爱》与《坚守》也在一些工会活动现场或工潮地点售卖。在那个澎湃的年代,工友的阅读指数高昂,销量十分可观。

晨早读报:苗芒走了,得年八十有七。在本地文坛,先生的散文别具风味,诗作简朴生力,是本土文字风格独特的鲜明标杆。他是成长于大时代的文人,童年适逢日本皇军蛮横入侵;青少岁月历经反殖学潮与工潮冲击;青葱年华遭遇华校学园生长的困顿窘境。他的奔放思绪随时代风向滑浪起伏,穿越英殖民统治、日军占领、新加坡自治、加入马来西亚复遭逐离独立的政治演变,人生风景因而明暗多元,笔走文学原野,尽是停不住的动感。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躁动困惑的生长阶段。中年以后,他的激情沉淀,冷眼看人生,波澜不惊,创作的冲动随风弱而渐缓。人生的后40年,他的写作田,吹微风。

我认识他时,立国之初“建设一个刚强勇猛社会”的调子已经转弱,全民多往前看,积极建设社会,期待刷去身上的穷酸味。那是暮春草长、群莺乱飞的岁月,反抗的激情湮没了,华文在社会上的学习氛围也在弱化,

钟情《坚守》

在本地文坛,先生的散文别具风味,诗作简朴生力,是本土文字风格独特的鲜明标杆。他是成长于大时代的文人,童年适逢日本皇军蛮横入侵;青少岁月历经反殖学潮与工潮冲击;青葱年华遭遇华校学园生长的困顿窘境。他的奔放思绪随时代风向滑浪起伏,穿越英殖民统治、日军占领、新加坡自治、加入马来西亚复遭逐离独立的政治演变,人生风景因而明暗多元,笔走文学原野,尽是停不住的动感。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躁动困惑的生长阶段。中年以后,他的激情沉淀,冷眼看人生,波澜不惊,创作的冲动随风弱而渐缓。

30年前与苗芒稔熟以后,我重读他的作品,发现《残简》是了解苗芒性情的顶好通道。他18岁出版的《热爱》,书里的《自白》与《断章》,是更早几年他内心的反照。把握住这几篇自剖文字,或更能理解生活中的苗芒。他在《残简》里直白:“每每,在狂歌时,我会突然静下来沉默着,或者悄悄地离开……我总觉得我的心的深处是寂寞的。当我独处时,更常让寂寞侵袭,让寂寞围困,我不晓得我应该怎样才能将它驱逐将它解除,于是我就自然的提起笔来,将这寂寞所带给我的叹息和忧伤写在纸上。”

苗芒在1960年代经常发表作品的《新诗月报》。(作者提供)

我十六七时与苗芒的散文结缘,那时他三十有几,彩笔仍在文学山巅挥洒。他的作品,我最先买到的是《铜锣声中》——他24岁出版的第三本散文集。返家阅读,书里涨满的情绪在我脑海持续涌动,有些篇章禁不住反复阅读,不知不觉间它成了我的床头书,后来上南大住宿,也跟在身边。我喜欢书里《残简》文辞带出的感觉,便窝在宿舍写了一篇同名短文,但造不出它的意。那是我青涩年华的心情。

1971年,我在南大校园里的云南书局发现了已出版了15年的《坚守》,唯有一册,却沾水渍。我买下,后因保存不当,让蠹虫馋去些许边角。几十年过去了,我问苗芒,《热爱》与《坚守》,孰优?他依然钟情《坚守》。两书是他高中时与毕业后的作品,间隔三年出版。他在《坚守》后记中坦言:“想起第一本散文《热爱》内容的贫乏,以及对生活对明天缺少强烈的希望,我是相当难过的。”

作品很早就走进课堂

苗芒内心情感浓烈,从散文到诗作,从《热爱》到《玫瑰与火》,从悲伤到激愤,从一己到家国,他“咖啡乌厚”一般的浓稠情绪,都密密实实地裹在文字里,再流散至读者心中。最终,共鸣迅速凝聚了读书界的共识,他的作品很早就走进了课堂。

作者半世纪前在云南书局所买的苗芒作品《坚守》。(作者提供)

苗芒平日穿着整洁,头发服贴,外表看不出他身躯里裹着童少贫困的诸多不幸。他三岁时父亲为肺病所苦,因经济拮据只靠服食肺痨草治疗,最终不堪折磨,纵身从楼上跳下天井死亡。不久,大他两岁的二哥病故。接着,大哥离家不知所终。他散文里投射着生活的压抑与不满,与他童年的境遇不无关系。

这时我与苗芒第一次碰头了。那是1970年代末的事。那阵子他在德能工艺中学执教,我在华校尚存一抹余晖之际,抱着刚出版的文学期刊到校找他帮忙销售,他不二话爽快收下了。若干年以后,我们在教育部不同官署上班,多了些碰头的机会。

苗芒成名甚早,十七八岁已毕露锋芒。他高中毕业时正好赶上南洋大学创校开课,但他放弃了学业追求,直接到武吉班让乡村椰林里的小学教书,假如没有记错,他执教的是正华学校。一年后他被解职,心中忿忿不平,情绪降至冰点。有一天深夜,“母亲忽然叫醒我,告诉我除去吃用,还替我省下一点钱,不如去念大学吧!”母亲把多年的积蓄交到他手里,他投身云南园,重拾校园生活。1961年苗芒大学毕业,进入教学场,曾经在德新中学、德能工艺中学、莱佛士初院执教,也曾多次调入教育部,负责编写中小学华文教科书。

两年多前,我发手机短信约他“搅咖啡”,不果。尝试拨电多回,手机回说该号已经停止使用。之后我在街上偶遇与他相熟的朋友,不忘打听,都不得要领。他辞世后早报捎来消息,方知老人家这两年失智了。我平日在手机上与文化界的朋友短信往来,言语或文绉绉,或不正经,或戏谑,或自我调侃。这耍文弄墨的队伍,又少去一人。1966年,苗芒写作《火中的歌——悼沈侠魂先生》,怀念这位与他一起在乡村小学执教的前辈文友——笔名以今。他如是说:“沈先生的音容永在。悲痛之余,我只当沈先生是到远远的地方去,我没有机会再找他谈笑和争辩。不过我会更想着他的,想着他的心在火中跳动,在火中唱着永不被击败的歌。”岁月,又转去半个世纪,而今苗芒骑鹤仙游远去,不再回头。亲朋故友,念想他时,可以忆读他的文他的诗。他说“梦的江南/永远不老 /才子佳人/白骨/埋荒草/新传奇/满树桃花/写不了。”这些诗行,隐约透露了绵绵不绝的梦想或期待。吾友远行了,留下一树桃花。

耍文弄墨的队伍又少去一人

童少不幸 成名甚早

(本地作家、文史研究者;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关于大哥,他曾多次与我聊起,我也在他的不同散文里读到他大哥的点点滴滴,把这些零星信息组装,苗芒对大哥十分敬畏,情深意重。他与大哥年龄相距较大,文字碎片资料显示,大哥是文艺青年,曾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他不告而别之后,留下装在一个个“牛奶箱”里的书籍,是少年苗芒的重要精神口粮。他多次在篇章里提及哥,比如《坟墓》:“我应该提起我的一位亲人,我提他心都酸了。母亲说我现在的样子和他没有两样,声音动作,尤其笑声。他是在我还不懂事时就常常不在家,后来更难得看见,但是有一天他扑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在多难的土地上长眠了。从此,年老的母亲老得更快,眼眶更深陷,更不常讲话了。”他大哥是为理想不告而别的,他走入森林,献上了生命。《童年》里,他提起幼年时母亲带着他到快乐世界(繁华世界)聆听大哥在台上演讲的往事:母亲抱他坐在肩上,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远处搭了一个台,上面有人在演讲。哪,那就是你阿兄!母亲对他说,声音里充满骄傲。

千禧年前后他退休,大约有七八年时间,他协助我处理一些教学与教材事宜,我们几乎每周都会碰头。之后他裸退,我们仍不时聚首吃饭,约好到他住处接他,他趣回“敢问明日何时接驾?”我就明白他当下的心情指数向好。

苗芒的作品,大部分写于1953至1968(18岁至35岁)这15年。高中、大学到毕业后的最初八年,他创作力旺盛,佳作源源。他的散文,大多写于1966年底以前,这一年他的第四本散文集《玫瑰与火》面世后,就少有散文发表,诗的创作渐渐多起来。之后的十年里,他出版了《待日》《星之岛》与《花葩山》三册诗集。他的诗作主要发表于《新诗月报》《新社文艺》《新生代》及新加坡广播电台的文学节目上。1968年11月左右,他沉寂了,作品只偶见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