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岛钱汤是一个堆砌繁复的艺术品,观者视线的每一次移动,无论距离远近,总可以对应一个新的内容。繁复本身的魅力一直很吸引人,几乎在所有的文化中,繁复之美都有呈现,哪怕是在现在可以被称作极简原乡的日本和北欧,区别只是所占比例的问题罢了。我觉得,从人的本能上讲,繁复应该更为贴合,那种丰饶之感,能够慰藉人的基因中携带的对于匮乏的担忧。而繁复也在慰藉的同时给人以难以言说的堵塞感,丰腴给人的快感,很猛烈很畅快,但确实相当短暂,之后必然的跌落会产生情绪的落差。而极简,则更多是被文化梳理出来的精神层面的需求吧,那种高级感多半是人在美学这个层面经过过滤之后的选择。

夜晚7点半之前的入口处,人们静静地排着队,等着教堂的人出来把绳索抬起,放大家进去。我们到得早,排在了最前面。混凝土围墙的底端,隔上一段距离就安置有地灯,昏黄的地光反射上来,小路上厚厚的积雪像芝士蛋糕,也让暗处的冰柱和行道的松树更为凛冽。7点半,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教堂工作人员从墙的某处突然出现,仿佛破墙而出,朝着我们走来。

安藤自己有一段话,从参观者进入这个角度,对水御堂进行了描述。他说:“水御堂”建在能够俯瞰大阪湾的小山丘上,爬坡的那条小路便是通往它的路径。在充满绿意的山丘上等待人们的是,以混凝土墙为背景并铺满白砂的前庭。穿过墙边的入口,又出现另一片曲线和缓的弧形混凝土墙面。除了蓝天和脚下的白砂,别无他物,被两面墙切出的这片留白,就是寺院的参道。

在安藤自传里,有关于“水之教堂”的模型照片,还有一张建成后的实景黑白照片,拍摄季节像是夏天的下午,从教堂正中央的位置拍出去,阳光斜射,一排排椅子的光影落在地面上,平着延展出去,越过大开口,直至与内部地面平行的水面上。十字架就立在水中央。左侧的围墙和小湖四周环绕的树,都把自己的影子温柔地投射在水面上。

这个项目起源自安藤自己的一个设想。20世纪80年代中期,安藤在神户六甲山上盖教堂,望着海面,心想如果盖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教堂肯定有意思。于是他就把这个念头画了图纸做了模型,1987年在一个展览会上发表。然后就有一个人跑来对他说,他想盖这样的一个教堂。于是这个人成了安藤的业主,把他带到北海道勇拂郡夕张山脉的Tomamu村,那里没有海,只有一条小河。安藤从这条小河引水,造了一个人工湖泊,然后把这个教堂盖在这个湖面上。

清水混凝土墙的“峡谷”,阳光透进来,让靠近一面的地面有了一道亮光,其他的部分,还是浸没在阴影里。这道亮光,会随着不同的辰光发生变化,而我走过的只是这个时刻而已。“峡谷”的尽头,是春天的树,还是花树。

绳索打开,我们安静地跟着白衣人走在小路上,墙面突然出现一个入口。

(本文有所删节)

边走边惊讶于自己踩踏白砂的声音之大,走到墙壁的尽头处,视野豁然开朗,一座长轴40米,短轴30米的椭圆形莲池在眼前展开。在池子中央向下划开的阶梯,是通往佛堂的入口。

泡完汤,沿着海边的路走回酒店。春天的海风已经很有暖意了。沿路有一处规模不大的民居群,巷子里有一间不大的宅子。这就是安藤博物馆的所在,是安藤根据岛上老房子改建而成的。

对于安藤这位“清水混凝土诗人”的集中探访,因过分饱足难以选择也难以消化。那一趟濑户内海行,我印象最深的是淡路岛上的本福寺水御堂。

安藤说:“所谓建筑的光,是具有颜色、温度、质感与深度的,并左右着人类精神的一种存在。”

5、依然空旷而且更加纤弱和清冷

4、薄钝色,专属于冬天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飞雪之中。只是站着,不走动。四周的建筑物和路灯射出或黄或蓝的灯光,雪在黄与蓝组成的夜空中飘落,没有风的雪,落下的姿态有点笨拙。生长在南方的我,对雪实在是太陌生了。

阴影和反射,强光和柔光,在其中,人内在的硬度、精密度、透明度和清洁度才能得以内观。我觉得我在安藤的作品现场发生过这样的内观,那种感觉,文学描述可以是这样:如同裂帛一样的细微声响,一时天鸣地应,倏然消失不闻。

由此下行,进入佛堂,又有一段短暂红色的参道,然后进入正堂。大厅的内部用漆成朱红色的柱子对空间做了网格分隔,每每夕阳西下,御堂会被晒出一片金红,仿佛佛光笼罩。这也是阪神地区的清朗所带来绚丽夕阳作为前提的。这个时候,回想前面那道清冷的参道,断裂带来强烈的恍惚和幸福。

大竹伸朗把一个老式钱汤做了改造,外墙镶嵌了来自日本各地的循环再用物,疙疙瘩瘩地,颇有高迪风格。在钱汤内部,分隔男汤女汤的墙头上的小象,据说是来自北海道秘宝馆的真实小象标本。汤池底部镶嵌了海底世界、电影海报和一些充满性暗示图案的瓷砖,颇具迷幻风格。这家钱汤虽说是一个艺术作品,但价格相当朴实,就是普通人洗浴的价格,成人510日元,15岁以下的孩子210日元。

晚上当然是闭馆的。我们在门外张望一下,在寂静的巷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在白中泛绿的路灯下,看到外墙上的浅浮雕是衔着橄榄枝的鸽子、莲花池、菩提树和树下的古朴人物。墙的后面是斜面的瓦顶和一棵枝条嶙峋的树。我觉得那应该是樱花,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开花的动静。后来我和同行友人们忙于在濑户内海各个岛之间跳来跳去,没有在白天专门再去第二次。我自己安慰自己,馆内内容之前看过好多照片了:这座100多年历史的木质民居的内部,是钢钉裸露在外的清水混凝土墙面,用照片、草图、模型等方式展现了安藤的很多作品……

(作者是中国作家)

出了这条参道,上到一片水域的平面,也就是佛堂的屋顶,那些睡莲的水面,带给人轻盈曼妙的植物性的安慰。植物总是特别能够安慰人。我认为它们就是大自然的副交感神经。

濑户内海有很多安藤作品,主要集中在直岛上,有“贝内斯之家”(Benesse House,现代艺术美术馆式度假村)、地中美术馆、李禹焕美术馆等,还有淡路岛上的超级建筑群淡路梦舞台。实地参观淡路梦舞台,会惊讶安藤这个人有着怎样澎湃的激情,那是一种属于超人的移山造海的激情。

安藤在京都的建筑作品很少,一个Time'sⅠ,一个京都府立陶板名画之庭。安藤不喜欢京都,他说:“相较于那个我视之如血肉一般重要的大阪市街而言,京都流淌出的那股纤细、华丽而具排他性的气息则不知怎么的,总令我觉得冷淡、疏远和不自在。”

2018年春天,在濑户内海的直岛。在直岛的那些天,我们住在海边的帐篷酒店“海之家”,有可以淋浴的地方,但几年的日本行,让我们都迷上了泡汤,于是总是在晚饭后去泡了钱汤(公共浴池)才走路回住所。

宫浦港口的“直岛钱汤 I·汤”,是艺术家大竹伸朗的作品。汤在日语中发音差不多就是you这个音,所以就成了I love you。

2018年12月24日平 安 夜, 我 和 同 行 友 人 到 了 北 海 道 的Tomamu,入住星野Twer酒店。这里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滑雪度假村。要找到这家度假村附属的“水之教堂”,得在巨大且盘绕的建筑群里走上很多的路。

平安夜的教堂是最隆重的。打听到晚上7点半才开始接待客人,我们还是提早好一段时间来到教堂门口等候进入。那时天上又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气温急剧下降到接近零下20℃。“水之教堂”的入口不是一道门,而是一条右侧围墙左侧行道树的小路。路口处由一条铁质绳索拦住,其中一端嵌在了一个长方体的大冰块之中。要进入的人就在这里排队。

在水面凝固结冰的这种状态中来参观“水之教堂”,而且是晚上,这显然不是最佳方案。我希望看到水中倒映着周围的树木、潺潺的水流声以及随风吹过来的水的气味,在冬天夜晚的“水之教堂”,都没有。但也别有一番味道,原本安静的建筑更加安静了,静愈加静,不是静的加法,而是静的平方,如果没有人的话。于是我在有着很多人的平安夜里想象着空无一人的水之教堂,雪飘向结冰的湖边……

关西是大阪人安藤的大本营,他从这里起步进而名扬世界。说来也真是遗憾,我没有参观过安藤在大阪的作品,包括最有名的光之教堂。我多次的关西旅行,基本是一个往返路线。先是从成都双流机场飞至大阪关西机场,一般黄昏的时候到,然后转车到附近,一般要么转至京都,也有转至奈良或者关西其他地方的时候。回程时先到大阪住上一晚,第二天白天找个展览看看,晚上从关西机场飞走。

7、一时天鸣地应倏然消失不闻

6、断裂带来强烈的恍惚和幸福

对于安藤忠雄,我也很难说清楚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的作品。他是一个集野性、知性、理性、灵性于一身的人,仅仅用天才是不能解释的,就是一个被神选中的人,虽然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的建筑作品,那些清寂的空间,那些寂寥的光影,内蕴强烈的力量和动人的激情,有多少浓烈的阳光,就有多少深厚的阴影。阴晴交织,四季流转,像一个有表情、有体温、有个性的面孔,它们都是变化的,无论建筑本身多么“永恒”,但内里一直在发生变化。我迷恋这种变化,这就如同我无法想象自己一年四季被阳光照耀,犹如一年四季的派对、交谈、笑容、恋爱。那是多么不可忍受。

安藤年轻时跑到朗香教堂去朝圣柯布西耶。朗香教堂,是柯布西耶在晚年冲破其理性惯性和框架之后的一次对自己过往的否定之作,也是一个激情迸发之作。这个教堂,光线从天而降,经过彩色玻璃之后绚丽光耀,是丰沛且暴力的光线的非理性的呈现。年轻时的安藤跑到朗香教堂,第一次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落荒而逃,因为他觉得待在了一个非常错乱的空间里,像面对精神谵妄症患者不停乱转的眼珠子。后来他稳住了神后又去参观了几次。

教堂内暖气充足。大量的鲜花在光线浓重黝黯的教堂里显得相当娇媚柔弱。通向湖面的大开口,估计是可以升降的装置,此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耳朵里飘荡着神父用日语做的圣诞祝词,眼睛不停地往湖面和湖上的十字架张望。后来仔细看我拍下的照片,落地玻璃窗似乎就是由几个钢架横竖梁给固定焊死了的,想象不出其他季节它们敞开来迎接水汽和鸟鸣的样子。

强光,比如灿烂的阳光,冲击力太厉害了,在夕阳中的水御堂,这种感受会尤为明显。这种时候,人的存在感会消失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水御堂消弭自我的一种手法。从这个层面上讲,本福寺这家寺庙真是非常特别。

我对于大阪了解得太少。面上的印象主要来自以明石家秋刀鱼为首的搞笑艺人,相当喧闹,也相当务实,有着庶民的机敏智慧。还有一个关注点是菅田将晖,1993年在大阪出生的日本新生代演员榜首人物,我看过他很多的影视作品,第一部作品就是电影《濑户内海》,一下子就被这个天才演员吸引了。安藤在家乡大阪有不少建筑作品,特别出名的有成名作住吉的长屋,还有府立狭山池博物馆、府立飞鸟博物馆、光之教堂等。

进入水御堂之前,沿着植被茂密的山坡拾级而上,春秋时分,自然是樱花或者红叶相伴。我是春天去的,春花的玲珑气息在春风中四处荡漾。我在进入水御堂的时候,确实被那片留白给切割得很清爽。横向的视野被局限了,只能纵向往上走。阪神地区的清朗气候,是这个建筑思路的背景和基础。如果在总是阴天的地区,比如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成都,这条参道切割出来的天空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味道了,很难说好还是不好,但阴郁的局限,带来的那种压迫感会很强烈吧。

这就是这个人刚才破墙而出的地方。这就是水之教堂的入口。进入围墙内侧,墙体从左边换到右边,左边就是湖面。没有水流声,因为水池全结冰了。湖面上放置了很多橘黄色的小灯,湖边的地灯向天空射出了炫白强烈的光,把高大的湖边枯枝映照得清白若骨。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对京都有一种特别的投入。京都让我觉得亲近沉静,没有东京的那种迷炫感。东京像异地的情人,荷尔蒙气息很浓,令人咚咚心跳。京都让我心跳匀净,还是异地的情人,但是是那种介于情人和老友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可拥吻,退一步也就相安无事,随意聊天。我对于大阪这个城市实在是太忽略了,喜欢上安藤忠雄后,这种遗憾更强烈了。并不仅仅是因为大阪是安藤的家乡而我应该爱屋及乌,而是我应该认真阅读大阪,否则对日本文化的了解就缺失了一个重要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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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来看水之教堂,水消失了。日本传统色中有“钝色”一说,是一种浅灰色。所谓“薄钝色”,是比钝色更淡的带有青色的浅灰色,专属于冬天。夜光中,水之教堂的水面(冰面),该怎么形容呢,那么抽象和静谧,就用薄钝这个词吧,一层薄薄的钝意。

水是处理自然与建筑物之间暧昧不清这一状态的绝佳媒介。在光影中,建筑物的侧影会和水光融合成一体。这不是东方建筑独有的景观,但这是东方建筑所特别强调和抱持的一种景观态度。相比西方很多特征明朗,超拔于自然环境以显示人力效果的建筑,东方建筑的美学意境就在于要充分体现出对于边界的模糊处理方式。建筑与自然的连接处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对于东方审美来说是一个高下的问题,后者显然更为高级。

我先在安藤忠雄的自传里读到了他的“水之教堂”。

从直岛钱汤的小巷口出来,街对面是宫浦港,港口建筑是妹岛和世设计的“海之驿”。那就是极简风格的建筑,由玻璃和纤细的立柱及轻薄的屋顶构成,清冷空旷,漂浮感很强。晚上从钱汤出来,对面的“海之驿”被灯光扩展了体量和气势,像一艘飞船停在黑色的海面上,但依然空旷,而且更加纤弱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