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色变,眨眼间可从翠绿到墨绿——非黑也,亦非墨,而是瘫软为已知36种绿里最深最沉的那种。泥泞中掂菜呆立,瞠目结舌,秒回五岁时第一次站在虎丘剑池前的临池现场。

一败涂地之地的败叶披离中,偶有中人之姿者旁逸斜出,或一茎左右翼然两叶,左折翼,右振翅,于是如获至宝,去芜存菁,凝神屏息,精挑细摘,妄图敛吧敛吧得一小撮。只是手速度追不上溃速,一边摘,一边烂,一边扔,九归十三出。最后竟落得个空荡荡一片真干净。1972年长沙马王堆出土即墨的翠绿竹席阵,1978临潼一号坑见风褪色的五彩兵马俑,至少还能大概齐留下个坚固的实体吧。

“摆烂”一词,据说出自NBA术语put rotten,即破罐破摔的烂球队。中式足球切口,则有“冷板凳”和“冷藏”,特指长期进不了大名单或首发名单的球员。英国《卫报》将中文网络词语“摆烂”译为“let it rot”,似隐含某种主观人为之祈使,丢失了“自生自灭”的“顺其自然”感。

至于其败坏,从医学文献甚到侦探小说乃至爱情故事,古今记载甚多,不赘述。

“let it rot”

虽然皆是微生物作乱,却原来草木之腐,其相大异于肉败鱼馁。居家贮藏,二者皆可冰箱续命,然而鱼肉之期,可旬可月,甚至累月旷岁,遑论其当时就是直挺挺硬邦邦“哐叽”进门的。冰箱里,白雾森森,寒光凛凛,牛羊猪肉层峦叠嶂,虽然貌似作狰狞之状,有颠蹶之形,但稍事解冻,出一身白毛大汗,立地满血复活,生龙活虎,“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犹如一佳士也”。这座为自己打下的肉江山,不仅随时可开门巡视,收拾旧山河什么的,也是手到擒来。滋味稍逊,尚可接受。

解封出门,已是梅雨天气。新鲜蔬菜随买随吃,朝花夕“食”已无需冷藏,但是三春的“摆烂”竟摆下了一种心理阴影:沿途所见树叶、草坪及绿化带,但凡斜刺里忽来一阵风吹雨打,心里就直觉得它们几几乎要朽。

“临界气息”

唯独不腐不败的,只有生姜。不烂,只是抽抽,菜刀截面处虽失水毛糙,其味却刺激如新,正所谓“烂姜不烂味”,有种“老兵不死”的意思了。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古人诚不我欺。

蔬菜腐烂气息,唯余“厌恶”二字,远不如瓜果那般错综复杂,扣人心弦。番茄、冬瓜等临终前所散发的,其实就是“发酵厨艺”所追求的、转瞬即逝的“临界气息”,绝崄、世故、哀婉、香艳,绝望而迷人,险恶而诱惑。尤其是水果。1981年夏天,我在《南方日报》海南岛记者站实习,从海口返回广州前,街上买了一坨巨大菠萝蜜准备带回学校吓人,适遇台风,琼州海峡停航多日,于是菠萝蜜日腐夜烂,涅槃为菠萝波罗蜜多,那个气味,能从二楼下沉到一楼,从街头侵略到街尾,这种无形的气化之美,莫非芥川、川端等大正文士孜孜以求的“临终的眼”:“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好景不长。比如,三分钟前还算葱茏挺刮的生菜芝麻菜之流,一经水洗,稍一揉捻拂拭,刹那间瘫软如泥,百炼钢化绕指柔,萎凋速度深度大疾于白茶,堪称“速朽”本速,“速朽”本朽。就像荣国府多姑娘,一触即溃,“遍体筋骨瘫软”;又如宁国府尤三姐,死得“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绿叶菜,包括小葱、韭菜之外的种种果蔬,相比前者之轻薄,算是敦实的铁杆庄稼。虽然耐储,时辰一到,却也各有各的烂法。黄瓜,貌似支棱,却软两头,不经捏;西红柿,大的不动声色,却外强中干,一揉即皱,再揉即溃;小的则自动爆裂,皮开肉绽,溃烂之处,艳若桃花。冬瓜则不然,欺骗性最大,看似持盈保泰,雍雍穆穆地老神在在,表皮那一层“贵腐白霜”霜重色浓,皮下则暗自崩溃,凝聚一层漶漫的半透明皮下组织。

果蔬则不然。禁足期储之,从清明、谷雨而近端午,天气夜濡日热,空气中微生物云集,其间偶有进门者,以箱论,以堆计,独居者一次只能食其十分之一,所余尽付冷藏。隔三差五出柜,解开由厨房纸、保鲜膜组成的木乃伊级层层严密包裹,菜见略蔫,但依然貌似栩栩如生,端的好模样、好颜色,此时若阳台上忽来一阵春风,说不定就摇曳起来。

春日禁足足足二月,门外种种,皆见闻于朋友圈,有声有色,有血有泪,毕竟次元之隔,失之沉浸式。期间唯一得以近距离乃至微距肉眼观察并大惊小怪深以为值得事后一补记者,是若干常见果蔬之溃败,全过程。触目惊心,大开眼界。修过这一课为期两个月的绿色白骨观,相信西班牙、法国、意大利那些玩Fermentation的时髦大厨,见到老子,也要滚下马来纳头便拜。

(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速朽”本速

解封出门,已是梅雨天气。新鲜蔬菜随买随吃,朝花夕“食”已无需冷藏,但是三春的“摆烂”竟摆下了一种心理阴影:沿途所见树叶、草坪及绿化带,但凡斜刺里忽来一阵风吹雨打,心里就直觉得它们几几乎要朽。真个是,梅子黄雨今又是,要了亲命。

春季之腐,自然而然,无妄无灾,静物状态下生生摆烂,成住坏空,完美四劫直落。无情草木若有有情之魂,若是能做人言,被扔进湿垃圾桶之时,想必会无声吟诵阿垅之诗:“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