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证明林学大的选择是对的,“胡姬”后来被大家竞相采用,成为本地兰花指称的不二之选。1953年,“胡姬”首次写入新加坡课本,由新加坡联营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国语》四上(1953年版),其中一篇《名花展览》的课文,就采用“胡姬”来指称本地的兰花。“胡姬”被选为正式的教学用语,让它在成为新加坡华语规范用语的路上,向前迈进一大步。在这之前新加坡采用的教科书,多数还是采用“兰花”,比如1947年新加坡南洋书局出版的《南洋常识教科书》第八册,就有一篇课文提到新加坡的植物园的“兰花圃”;1951年新加坡上海书局印行的《现代国语课本》高小第四册,其编辑已经考虑到新加坡用语的习惯,在课文《新加坡印象》中,采用“屋吉”来指称胡姬花。

1951年的《现代国语课本》第四册课文《新加坡印象》中,采“屋吉”指称胡姬花。

文学想象加上图像视觉展现的二重想象,建立我对“兰花”高雅脱俗形象的认知。胡姬花给我的印象则是直观的,在庭院、在公园、在野径旁,奔放野性的胡姬花经常不期然而遇,出现在脑海的联想是峇厘岛少女裸着上身婀娜的舞姿。

年轻的时候,走过街头巷尾经常会听到《兰花草》这首歌曲,有时是从街角的咖啡店,有时是从二楼店屋住家的窗口轻盈地飘来:“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容易上口的歌词伴随着优美的旋律,有意无意之间洋洋盈耳,久而久之,难免被它吸引,变得熟悉起来。当年我并不知道这首歌曲大有来头,也不记得经过多少年之后,我才发现这首歌曲的歌词原来是出自提倡白话文的先驱胡适的手笔。怪不得歌词写得那么“白”,让我轻易就能上口。

白人精英爱胡姬花

此后,胡姬花在一段时期成为白人精英的业余爱好,他们在住家庭院走廊悬挂以椰壳养殖的胡姬花成为一种时尚。1928年由英籍律师黎觉(John Laycock)领导成立马来亚胡姬学会(Malayan Orchid Society),成为胡姬花在本地发展的转捩点,也就在这个时期,吸引一些海峡华人精英加入,比如林文庆、宋旺相等,胡姬花成为新加坡土生华人精英和富商,与白人上层精英之间互动的爱好。

胡姬花见诸华文报章的指称,虽然显得多样性,令人无所适从,不过总结归纳起来,不外依循两个构词主轴,一个是沿袭传统以“兰”作为中心词;另一个则是音译已经从英语orchid转化成本地日常口语的方言词。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现象,首先因为新加坡胡姬花的养殖是从白人启始,之后传入海峡华人圈,“奥吉”正是英语orchid的闽南语的音译。在强势方言主导的早期新加坡华社,选用“奥吉”作为日常口语词,是早期新加坡民间用语的现实。

虽然在小学课本上学过“胡姬花”这个词,也从后来古诗词的学习中知道“兰花”,进一步知道胡姬花也属兰科植物,但是在我的认知上,这两个词从来都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的。听到《兰花草》,在我的脑海展现的是修长舒展的叶子,在疏落有致的叶子中间开着几朵色彩淡雅的小花,似乎能闻到它发出幽幽的清香。对我来说,绝对不会把它和“胡姬”连接起来。胡姬在我的印象中,就是粗壮的单茎,排列着两排厚实的肉质叶子,向上呈V字形整齐排列,又粗又长的气根在叶间生出,丛生花朵构成花团锦簇,花姿奔放,花色艳丽,呈现有如热带少女婀娜多姿、热情奔放的气息。这可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直观的感觉。

基于此,还是从胡姬花在新加坡的出现和被华社所认识的过程着手,介入这场论争,从中去发现新加坡华语为何采用“胡姬”来指称本地的“兰花”,最后得到广泛接受的历史。

胡姬花在新加坡的出现和逐渐得到重视,与新加坡植物园息息相关,植物园的前身是莱佛士倡议设立在福康宁山一个小型花园,1859年迁移至现址,仿效英国植物园设计规划设立。1874年由英国殖民地政府接管,随后在1875年迎来第一批英国邱园(Kew)训练的园艺家,开始在植物园种植胡姬花,从事胡姬杂交培植的研究,同时也在本地森林寻找野生胡姬新品种。自此,胡姬花的展示和研究成为植物园的重要组成部分。

1965年新加坡独立后,胡姬花被选为新加坡的国花,让它一跃成为新加坡身份认同的象征;再加上新加坡常以到访的外国政治显要的名字,来为胡姬花的新培育品种命名,更进一步让它成为国民外交的工具。

林学大的“胡姬”

华文报章在记录、传播和成就新加坡特色的华语词语上,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这里尝试从1932年华文报章首次出现胡姬花的报道作为起点,到“胡姬”一词的出现定型为止,以这段时期的新加坡华文报章的语料,来考察胡姬花指称的变化和使用实况。

新加坡先驱才子诗人邱菽园对其差异早就有所认识,他在《蕙兰说》一文写道:“黄山谷有言一干一花者为兰,一干数花者为蕙,是兰蕙并称而个别也。”又说:“及读朱子离骚辩正,则曰古之香草必花叶皆香,燥湿不变,故可佩。今之兰蕙,但花香而叶乃无气,质弱易萎,必非古人指。明甚,古之兰似泽兰,而蕙今之零陵香。”

跟以往一些华语词语的讨论一样,这场“论争”自然也没有得出结论,两造各持己见,支持使用“兰花”的作者认为“胡姬”是英译名称,中国大陆出版的词典均未收入,作为小国寡民的新加坡采用“胡姬”,只能孤芳自赏,造成不便,必须整合以便融入汉语圈,他们主张的是“趋同”;支持保留“胡姬”使用的作者,以学者林万菁的意见最有代表性,他认为“胡姬的使用具有时代的印记,也带有文化的负荷(cultural load),保留胡姬一词意义深重。”采用“胡姬”的主张是“存异”,也符合今天“大华语”求同存异的基本概念。

吴得先在《题在炎阿茝》的手稿中,把原来写就的“胡茝”涂掉,改为“阿茝”。
1953年新加坡联营出版的《国语》(四上)课本,其中一篇课文《名花展览》采『胡姬』(左图画红线)指称本地的兰花。

“胡姬”孤芳自赏

“胡姬”1953年入课本

早期在新加坡华文报界服务的多数是中国南来的文人,胡姬花在华文报章的首次报道,沿袭中国用语习惯,以“兰花”指称并不出人意料之外。同年出版的《新加坡指南》(潘醒侬编),在介绍新加坡物产时,却以“奥吉兰”来指称胡姬。这种差异性的用语现象,反映了新加坡华语的特色,值得我们关注和讨论。

“胡姬”一词的提出,颇具偶然性和戏剧性。学者林万菁引施香沱的说法,南洋美术专科学校校长林学大,在其本地兰花画作上以“胡姬”名之,遂成首创之人。

潘醒侬的奥吉兰

从汉语构词的角度来看,吴得先提出的“胡茝”其实比“胡姬”更为合理。吴得先是华文老师,他选用“胡茝”是从汉语构词法的学理出发;林学大是艺术家,他着重的词义的美感。

我们新加坡这代人对“兰花”印象,大多是来自于阅读中国古诗词的文学想象。《诗经》:“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兰兮。”写的是古代风俗,青年男女踏青,手里拿着兰草到河边洗沐。屈原在《离骚》里借兰喻人:“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比喻自己高洁的情怀。当然,无论是《诗经》还是屈原所说的“兰”,它与宋以后诗人苏东坡的“本是王者香,托根在山谷。”或者是郑板桥的“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笔下的“兰”,虽然都是依托“兰花草”的文学想象来抒怀,但是前者说的是佩兰,取其独特的芳香;后者所咏的是幽兰,长在深山的花草,以姿态清幽见长。

新加坡胡姬花的多重象征

《新加坡指南》编者潘醒侬熟悉本地事物,采用“奥吉兰”而不是“兰花”,它以“兰”作为中心词,再以方言音译“奥吉”作为修饰的复合词,既表达胡姬花的兰科科属,也恰如其分反映新加坡多语环境造成的特殊用语的习惯。

文学与图像兰花

“兰花”给我们的不只是古诗词的文学想象,它还通过历代文人画再次给予我们艺术的想象。从宋朝的赵孟坚、郑思肖,到明代的徐渭、文征明、郑板桥,他们讲究的笔致墨韵,昭示兰花不俗的气质,让我们升华对“兰花”的想象。

施香沱在文中并没有说明林学大何时在画上题词,经过搜索当年的华文报章,首例以“胡姬”作为本地兰花的指称,出现在1948年3月25日的《南洋商报》,其记者陈雪锋写的一篇画评《几句忠言》中。据此,我们可以推断施香沱所说的中华美术会年展,应该是指二战后由华人美术研究会(中华美术会前身)举办的第二次年展,于1947年10月期间举行。

中国汉语“兰花”的应用自有其文学和美学历史的沉淀,新加坡华语的“胡姬花”的使用也有其地域环境的合理性,本来可并行而不相悖,不料在1999年新加坡华语圈子却掀起一场孰为正朔的争论。这场争论引爆的起火点是,当年李光耀资政发出正确使用英语的呼吁,本来并不涉及华语,却引起许多人投书华文报章,也纷纷讨论起使用“正确华语”的必要性,其中就有十几篇争论“兰花”或是“胡姬”,孰该用孰该废的文章。

检验一个词语使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还得从它产生的原因,传播的过程和最后被广泛接受的角度去探讨,也就是把它置于具体的语言使用,它与其他表达同个对象的词语,在整个竞争淘汰的历史过程中寻找答案。

“胡姬”一词在新加坡的传播和使用,始终得到华文报章特别是教科书的助力,让它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成为被广泛接受的规范用语。在上个世纪的50和60年代,新加坡曾是东南亚华文文化扩散辐辏之地,展现其间的华文报章和课本的跨国流动,深深影响东南亚的华文使用,也让“胡姬”搭上顺风车成为东南亚普遍接受的华语用语。

这种呈现多样性指称的混乱情况,最后因为“胡姬”一词的登场而告终结。“胡姬”一词的提出,颇具偶然性和戏剧性。根据学者林万菁引其老师施香沱的说法,新加坡南洋美术专科学校(今南洋艺术学院)校长林学大,在其本地兰花画作上以“胡姬”名之。以“胡姬”称兰,林学大遂成首创之人。施香沱在《我在美专卅一年》这么说:“……有一次中华美术会年展,林故校长出品一件在绢上用双钩画法写的‘胡姬’。当他标题的时候。吴得先先生(林故校长老师,时兼美专华文课)和我都在座,吴先生说不若以‘胡茝’较好,茝,香草也。但我却赞同‘胡姬’的命名极有诗意,而且和花的娇艳轻盈非常相称,何况胡姬正和彭渊材恨海棠无香同为千古憾事。于是胡姬一名竞为华文报所采用,从此风行。”(见施香沱著、林万菁编校《香沱丛稿》)

自从华人首次参与胡姬花展之后,有关胡姬花报道的见报率越来越高,特别是在胡姬花成为新加坡的经济作物,并在1939年首次出口到欧洲市场之后。纵观这整段时期的华文报章,胡姬花的指称五花八门,有沿袭中国传统直接采用“兰花”来表达;也有采用源自英语orchid的音译,比如“乌吉”“奥杰”“乌乞”“奥植”等;有者采用“兰”“花”或者“兰花”作为中心词,再配以音译词或其他词语作为修饰的复合词,比如“乌桔花”“乌吉花”“乌结兰花”“野兰”“香兰花”“西洋兰花”“洋兰花”“寄生野兰”等,不一而足。报章在以“兰花”作为指称时,有时也会在“兰花”一词前面加上比如“寄生”“马来亚特产”等定语,可见当时一些人对于“此兰非彼兰”的认知是清楚的。

依循两构词主轴

胡姬花在新加坡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历史上,被赋予多重的象征意义和使命,具有非比寻常的价值,“胡姬”不仅仅是新加坡特色华语词语,也普遍为东南亚华人接受,成为区域性的华语词语,其存在的合情合理是毋庸置疑的。“胡姬”和“兰花”在新加坡语境中,各有不同的意涵,两者各司其职,可以并行而不相悖,不存在“存此”或“废彼”的问题。

胡姬花为新加坡华社所熟悉大约是在1930年代。1932年,马来亚胡姬学会主办的第二届胡姬花展览会,第一次有华人胡姬花种植者参与,也是在这个时候新加坡的华文报章开始出现胡姬花的报道。检索一下当时新加坡五大华文报章,即《南洋商报》《星洲日报》《叻报》《新国民日报》以及《总汇新报》,这个胡姬花展只有得到《星洲日报》关注和报道,它以“兰花”来指称胡姬;《新国民日报》则把它归在“星洲日记”栏目下,仅用一行文字报道,用的词语是“香兰”,其他报章对这则新闻的报道均付诸阙如,可见胡姬花此时尚未深入华社,还不能引起大家的重视。

在历史考证上讲究的是“孤证不立”,林学大首创用“胡姬”一事以及时间点,我们也可从吴得先的《守琴轩诗稿》(吴渼编,南洋艺术学院出版)得到佐证。从收在书中的《题在炎阿茝》这首诗的手稿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把原来写就的“胡茝”涂掉,改为“阿茝”。《题在炎阿茝》是吴得先为指画家吴在炎的本地兰花画作题诗,诗作志期49年9月。“阿茝”即指“胡姬”,经过与林学大争辩之后,吴得先仍旧采用“阿茝”,可见他对此事的坚持。施香沱文中所说的吴得先建议用“胡茝”一事,由此得到证实,同时也足以证明林学大首创用“胡姬”一说其来有自。

“胡姬”其实并非杜撰的词语,它的原义是指来自外国的女性,尤指西域美女。此词经常出现在古诗词中,李白就有好几首诗以胡姬入诗,比如“落花踏尽游河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等。李白诗中展现胡姬貌美如花,笑颜更令人如沐春风。林学大以“胡姬”作为借词来指称本地的兰花,看似信手拈来,其实他是感受到“胡姬”在李白诗歌中的貌美如花,令人如沐春风的形象,更适合用来称呼本地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