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到的陈年喜,脸上有太阳月亮来过的痕迹,明暗像素在各个线路上相逢,编织成他的表情与皱纹。他在后来出版的散文集上说,聚光灯下,他会失去他的身份与他的诗,写作并不是谁的光环和特权。陈年喜还曾疑惑,他的读者们大多是知识分子和大学生,恰恰符合诗人迷思,但在命运与时代的沟壑面前,人类情感却总能有同一个出口去处。诗歌摇头摆尾寻找真理,像多年前他自己手持录像般晃动,跟一群高中生说,前程似锦。

因为不知道未来,所以我们安然地听诗歌,没什么别的要听了。高中的课照理节奏紧张,但这堂课是公开课,自带表演性质的慢。语文老师换角成了马臻老师,他借这个台,上演了自己的私心。老师当时指导着校园文学报,办公桌上闲书一堆。我看到过,他在川流不息的学生家长前,静静翻书页。

我们都还在想象深渊,言语的炸弹还在倒计时,想说什么却都说不出来。老师就把诗句对应到现实,陈年喜听中国陕西民歌长大,大江南北炸矿洞,山体中穿针引线,多少次爆破后身体开始破损。他参演《我的诗篇》工人诗人纪录片后,获得关注出了这第一本书,没有增加多少收入。台下我们眼盯教案,“有谁读过我的诗歌/有谁听过我的饿”,回答不了的人好像要留在诗中的秦岭腹地,教室后排的旁听老师们也一样。

课上马老师问,“工人诗歌对现在的我们有什么意义?”一位爱鲁迅的同学起身回答了,她像翻版的鲁迅,连接时代与阶级,说陈年喜诗中多用典,宛若书生。一位爱沈从文的同学也站起来,说我们的乡土我们的尘埃,漂泊、贫穷与死亡在诗中奔命江河。人类灵魂的触角,比我们预估得还要深远,有关他人的想象,只能是诗歌的一个逗号。下课铃响了。

我是先看到陈年喜的脸,再看到他的诗的。视频中他晃动模糊,穿藏蓝夹克,脸上纹路清晰,背景是乳胶漆的白。屏幕这边是我高中班上,大大小小五十多个脑袋,我们正在高考倒计时的标语下,接收这位诗人的祝福。

马老师跟陈年喜有交情,他准备了好几页的教案,大雪般分发下去。不记得教案中有没有诗人的那句,“落在一个人身体里的雪/从来不被别的身体看见”,那天的课堂与诗就在下雪,落在谁滚烫的心里都不肯融化。一位高中语文老师,与一位工人诗人连线,为学业繁忙的少年人讲诗,少年们从题海飞升,钻进了大山深处,诗歌萌芽又爆发的洞穴。

我们的瞳仁中放映着,“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我像岩石一样/炸裂一地”。诗句之间触发连锁反应,完整炸开,引爆出明亮教室中,一道底层人民中年生活的裂缝。

他说他叫陈年喜,曾在大山里当爆破工,刚做完颈椎手术,也去过哈佛耶鲁演讲,他祝我们学业有成。一年后,他将确诊另一种职业病,尘肺。那时我们都摸不清未来,谁都预言不到,讲台上的《炸裂志》会卖出四万多册,小孩子们会在家里上任何一所大学,右耳又失聪的陈年喜还会出版最少三本书。

那天看到的陈年喜,脸上有太阳月亮来过的痕迹,明暗像素在各个线路上相逢,编织成他的表情与皱纹。他在后来出版的散文集上说,聚光灯下,他会失去他的身份与他的诗,写作并不是谁的光环和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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