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喜欢画画。老了以后更喜欢西洋流派,拿支炭笔在纸上涂涂抹抹,一条河堤跃然纸上,河的两岸是存在与虚幻。
高树总觉着她在心里偷偷对自己评头论足。有时候他说完一句话,她就皱眉,把他弄得浑身不自在。不知怎么起的头,她开始问他对当今妇女社会运动的看法,问他读没读过吕碧城的《教育为立国之本》,问他知不知道波伏娃(de Beauvoir)与存在主义。好在这时果汁被端上来了,他得以片刻的喘息,借着喝果汁的空档搜肠刮肚地思索答案,也企盼她可以尽快转换话题。
这是他的秘密。有时父亲责罚他,要他跪祠堂,他反倒欣然接受,因为那是静谧的属于他的时间。牌位上的名字大多是他闻所未闻的,但他并不介意他们的陪伴。他跪在那里,低下头,做出忏悔的样子,无趣无聊的时间是黑白的,对于灵堂里的人,时间是干枯的,可是在高树的脑海里,有一片彩色的世界。他幻想着自己的国度。
他早约定时间五分钟来到餐馆,等了一会儿,约会对象才姗姗来迟。
故事简介:大约几万或十几万年以后,世界依旧被化分成许许多多个小个体,那【星期五连载小说·唯有垂杨】怎么会没有流血漂橹、兵戈扰攘呢?高树所生活的国家面临着内忧外患:内部的腐败与权力争夺的混乱,外敌入侵时求生存的抵抗。而他所处其中,自然有了许多思考,也难免面临着种种艰难的选择,比如沉默或是反抗,适应或是改变,生或是死。有时他希望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局面,追求他心中最理想的社会;有时他又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在历史的进程中他是太过渺小的存在。你权当在哪里拾到了他的日记,看看他的一生……
他年少时也画。父亲拿着戒尺,总是突然出现,背着手沉默不语。他走路没有声音。高树有时分不清在自己背后的究竟是父亲,还是始终笼罩着的父亲的阴影。
无论犯了多大的错,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就会原谅他了。天黑了,父亲总会来祠堂点灯。父亲的声音有时平静有时悲恸:“高树,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对得起他们吗?” 烛火摇曳跳动,父亲的影子映在牌位上朦朦胧胧、上下浮动,伴随着远处河边浣女隐约的歌声,像是一场皮影戏。
后来高树想:多么好笑啊。不久以后,父亲也成为了祠堂里的一个名字了。
(十四)
“实在抱歉,学校里有事抽不开身,才一结束就赶过来,让你久等了。” 来人大大方方地落座,上下扫了他几眼。
(每星期五连载)
高树画腻了名山大川、梅兰竹菊,就开始在纸上天马行空,勾勒出来自己的一个世界。他画的房屋有着杂志上看到的新式装潢,他画街市,给来来往往的人设计衣服发饰,画大都会,画大总统。他将这些宣纸藏在书桌上数第二个抽屉里。
他一看,对方果然穿着学生装,齐颈的短发,或许是因着疾跑,脸上隐隐地浮出红霞,长得不算好看,但是细看之下又有些未施脂粉的美。他说自己未等多久,待她把气喘匀,才又开口道:“你看看喜欢吃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 两个人你推我让地点好了菜,才介绍起自己来,刚开始无非就是哪里生人,在哪念书做事一类的。得知他在军队任职,她的脸色可观地变得不那么明媚了,甚至有些鄙夷,仿佛亲眼目睹了他烧杀抢掠似的。
“我觉着女性运动是件长期的,不可以急于求成的事。过去的桎梏已然积压了千百年,想要一朝转变整个社会的构造绝非易事……”他在心里哀叹:她果然又开始皱眉了。他赶紧补充道:“但是,我们一定得竭尽全力,不能因其不易就望而却步。”
高树的恋爱曲曲折折。他未尝没有做过琴瑟和鸣的梦。可事实上,他对爱的憧憬是早夭的。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向往一种深切的情感,还是仅仅被许多新诗里提到的罗曼蒂克吸引,似乎爱就是自由,就是摩登的思潮。他的第一次约会是在母亲安排下不情不愿地进行的。
餐馆在典当行边上,得穿过一条塞满了理发修面摊子的巷。明明是去西餐馆,母亲却非叫他穿长衫,为了显示出庄重,还特地选了齐领前襟右掩秋香色的湖绉。他疲于辩驳,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如遂了母亲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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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惩罚高树不够虔诚似的,香火到他这里也就断了。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向往一种深切的情感,还是仅仅被许多新诗里提到的罗曼蒂克吸引,似乎爱就是自由,就是摩登的思潮。他的第一次约会是在母亲安排下不情不愿地进行的。
高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他们而活。为了一些素未谋面的、早已失去生气的人。一些沉默的墓碑。他急着回去将脑海里一日的幻想画下来,于是挤出几滴泪来,潸潸然看着父亲,向列祖列宗叩一个头,忏悔似地细数自己的过错。他知道父亲就快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