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早茶是一种茶。就算网上一大堆豉油蒸凤爪、奶黄流沙包、酱汁金钱肚的冒油图像,我也会拍拍台式电脑主机,质疑这个互联网世界,茶怎么是五颜六色的呢。直到五六岁爸妈带我第一次去广州,热得发昏的清晨,我的汗像水晶虾饺一样水晶,遭不住轻敲早茶老店的大门,店家说,“我啲十点开铺”。我便像蛋挞皮一样焦脆融化,QQ嫩嫩的早茶文化正式询问我这个异乡人,“食咗饭未呀?”。
台面上的笑声断断续续,热情如火的妈妈终于忍不住,端起茶杯说“干杯”,阿叔嘴巴张张闭闭,“在香港我们喝茶不干杯哇。”但无论早茶文化多么精深,点心传承多么久远,在所有的语调声响中,妈妈和阿叔的茶杯相碰,干了一杯又一杯。
长大好像在集邮,几年后的今年,我又从新加坡来到香港。从小吃辣嗦粉的湘妹子,裹粉包面搅匀成馅,在一个个圆形木蒸笼里,窥见“点心茶”的奥秘。我们一家被安排进三伙人的拼桌早茶,一桌一生态,桌桌粤语飘扬。我颤巍抓住自己的塑料口音,严阵以待uncle的问话,谁知背弓手曲的阿伯,哐当收拾好面前的碟碗蒸盆,一壶茶水先倒半壶,抹布一抻一收,干净利落台面如新。正当我反应过来,港岛非坡岛,唔使叫人uncle,万事尊敬说“唔该”即可时,阿伯已经勾着瓷木餐具走远,乒乒乓乓带往大厅的另一边,隐入至赛马八卦博彩房价里。
“冇啊!”之后我学会了少少粤语,同人倾偈时,时时添XO酱加南乳汁调笑一番。只是当粤语配上英语,我又有些头脑混乱。十一二岁时我赴美学习,老师说起“点心”,我脑海中顷刻浮现他们国家的,蛋糕甜甜圈奶油毛巾卷。我奇怪地用笔记本电脑搜索,红米肠叉烧包马拉糕复又出现,美国人向我点点头,我便边点头边吞了吞涎水。早茶是茶加点心,华语用早茶代替全部,而英语用舌尖的“D”与“S”,勾起琳琅满目的点心馋念。
此时的圆桌微热,其余的两伙人各自斟茶食饭。我身旁的阿叔戴有线耳机眯眯眼看报,爸爸旁边的一家人则你让我让,蒸煮炒煲菜式齐全,几盅几件,家庭的早茶惯例不容破坏。爸妈方来港城,我遂庄重告知,早茶非茶,点心非甜品的语言历史,每个港人老广都知道,他们自幼时起便有爸爸妈妈带来吃。爸妈便讲起长沙米粉的现炒码子,随时任我挑选,三荤四素都是都是油汪汪的鲜辣。他们还说买最新的科技产品,送我到处出国游学,结果落得七零八碎的口音语汇,再也拼不起一个故乡永恒。
身旁的香港阿叔禁不住摘下耳机,同我攀谈说笑。他举起茶杯,边抿边对爸妈说,“你女儿笑得很开心。”阿叔港普说不好,我便翻译重述。妈妈在桌底扯扯我的衣角,她想直接和阿叔聊天,却又苦于语言障碍,一句不得。台面上的笑声断断续续,热情如火的妈妈终于忍不住,端起茶杯说“干杯”,阿叔嘴巴张张闭闭,“在香港我们喝茶不干杯哇。”但无论早茶文化多么精深,点心传承多么久远,在所有的语调声响中,妈妈和阿叔的茶杯相碰,干了一杯又一杯。
我点点头,正式介绍自创名词“点心茶”,上天入地轻松使用,爸妈却劝我尽快翻译自己的留学作业。我掂量着点菜小纸展示,肚子饥饱与学术尊严皆在这指缝之间,我的九声拼命够着六调,可惜巡场的小推车听不懂我肚子的号角,正如我的生命中从无真正的“早茶”或“Dim Sum”。于是,我掀起蒸笼盖直接一探,幼幼虾饺红脸谄媚,鼓鼓烧麦嘟嘴吐舌。阿姨盖个“小点”或“大点”的章,此次的早茶不算霸王,我也不必与中环妃三藩嫔依依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