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钢铁肺张张合合,血液在隔膜间循环、滴落、彼此粘黏,散发着诡异的荧光色。

空调区的人从阿嬷那买下我,研究受太阳辐射的变异人类,当然这是我猜的,没人告诉我任何事。有时空调人更像游客,在我面前穿着薄膜隔离服,没受过阳光侵蚀的皮肤白皙脆弱,他们用脑电波输送信息,也用脑电波窥探我的思想。双双冰冷的手伸入我的后颈,摸索我几近断裂的肺部器件。我忍受着无声的注视,但我也终于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了,我来到了传说中的空调区。

不知道阿嬷第几次说起“停电”,她蹒跚在房间四角,而我躺着的眼眶看不见她的轨迹。厚重钢门唰地弹开,我竭力折起身子想查看,但黄天漫漫,热气冲走了肌肤表面的水露,我干枯得动弹不得。随着光线扩散,进来的就是那几条狗,但我当时还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阿嬷会联合它们卖了我。一样的巨大眼镜扫描蓝光,一样的机器制造踩踏噪音,它们跑去阿嬷那边叽叽喳喳。我听见些平静的电流声,阿嬷就没再说话了。

在这里的房间,我身上的日色与橙光交替,冷冰冰的窗外人形阴影切换,他们路过时匆匆一瞥。我的皮肤舒展,我的骨头在灯光下晶莹剔透,不像之前总染着太阳的灰。而我也明白了阿嬷小铁桶的用途,她日复一日地更换我的零件,拿钛合金换陈年破铁,换的钱用来开一次性的空调,对我实在体贴的样子。在夏日绿洲上,我以为自己长得越来越高大,但其实我面向烈日的狂热,日渐衰老。

此后的一两个月,空调人陆续更新我的身体,把阿嬷从我身上偷去的破铜烂铁,一一替换为白色洁净的空调件,同时肺部机器人也跟着灵光起来,它流畅的电音有着空调区特有的语调。窗子投下淡淡日光,好像外面的世界绝非白昼烧天,我身上的绒毛柔顺,凉爽空气原来会穿透每个毛孔,我从不知道身体有这样的开关。每天眼镜狗都会给我送餐,两个月前,我就是被它们拖来这里,再两个月零一天前,我在废土区也曾见过这群狗。

我看着沉着的天花板,眨了几千次睫毛后,阿嬷就立在了我头顶正前方,轻轻且不断续地咳嗽着。眼镜狗似乎要走,它们路过我时侧头扫视,黑银眼睑聚焦又涣散,转动闪烁着的光。我的钢铁肺张张合合,血液在隔膜间循环、滴落、彼此粘黏,散发着诡异的荧光色。

紧接着,在我身上突然发生了件,我之前解释不清但现在能解释得很完美的事。

当时阿嬷刚鼻吸一口清凉粉,踉跄着过来也给我塞一嘴,血液缓缓乘上粉末的轻松,身体清明得要飞起来。她在黄黏的热光下吧唧嘴,脚趾张开地跟我播报,那段她曾说过成千上百遍的话,“停电是一瞬间的,以至于很多人回忆起来,停电后的燥热夏昼也是一瞬间的。那时的大地紧绷得像小母牛的皮,冷气说没就没了,房子燃烧出人影。地表工作的那些机器人机油外露,一线连接运输过来的食物,成了漫天遍野的火光。吱吱呀呀的惨叫循环,所有的记忆都被销毁,你的阿爸阿妈……”

说到这她像宕机一般卡住,又重启“停电是一瞬间的”,她的记忆永远停在了那个瞬间。我看到她乳房垂荡,腺体发躁,手上还粘着地下几十米的微湿土壤,是她刚刚出门挖来的。我在心里为她下了很多场雨,彼时的少年还不知道世界着火的过往,只想和阿嬷多吹几次空调。至于阿爸阿妈,我平平的大脑中实在没有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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