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来画吗?”我看向他身后有些老旧的脚踏车。已经晚上10点了。
太多诗人思考过须臾与永恒的问题,似乎这样就能让他们不朽。但,永恒或许是可遇不可求的。树的年轮是一个个瞬间,而积年累月,这些瞬间或许会炼成永恒。一个字是一瞬迸出的灵感与思绪,可是摞在一起成为诗篇,这些字句就会成为一个个故事,尽管写下这些故事的人老了,这些文字也会永远年轻。历史上的一个瞬间如果重复出现,那还是永恒吗?罗伯斯庇尔之所以几百年后仍闻名遐迩,因法国大革命是不可复刻的历史一瞬,而非循环往复的必然,于是须臾反倒成永恒?
如果有一天,真的到了写回忆录的年纪,我一定会叹惋易逝的青春。毕竟,我一直以为只有年轻的心才写得出如此经不起推敲、雀跃而过分浪漫的文章——尽管在回忆过去时我们总带着过于美化现实的滤镜,于是苦难也成水月镜花——可是,在那些瞬间,我以为我曾短暂地窥探到了永恒。
作者一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于是坐下,在他递过来的旧纸壳上随便写下一位友人的名字,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在路灯下,在杨树静默的叶影里。他在纸上勾画,一支笔画出了好多色彩,原本无声无形的名字终于具象化。他的手腕看似随便地移动,纸上便浮现了自然之景,凤凰于飞,白鹭振翅。他的收音机里在放《海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一生的长度到底有多长呢?
“对。每天都得骑上一个多小时呢。”
他说,他本来是画红楼、水浒画的,可惜时过境迁,现在没人愿意买了。而我曾以为艺术是永恒的。
有一天晚上,我在散步,路灯给杨树的叶子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还有一个晚上,我和另一位朋友在教堂的酒吧喝果汁。我们在写英国文学的作业,故作深沉地批判着小说主角的不作为和她所在的南非:表面是清晰易懂的谎言,背后是令人生厌的真相。而事实上,我们多半也会和小说主角一样接受且批判谎言,却不愿意去理解艰涩隐晦的真相。后来我们回忆那段日子,闷热的热带气候,陌生的街道,一种奇妙的眩晕感。
他给我解释画的寓意:一只蝴蝶绕花盘旋,蝶恋花,象征着美好姻缘;鱼跃龙门,预示着金榜题名。不出意料地,是这些早已司空见惯的寓意,大俗大雅。可惜我早就不信这些了。
然而回到那天晚上,我在散步。街边有位老人在卖画,有些发皱褪色的汗衫,黑色裤子,我爷爷20年前从农村到城市来时的装扮。他手腕上一个耐克牌护腕,显得有些突兀。而护腕下黝黑的皮肤像是焦灼的土地,久旱,逢不到甘霖。只需要20元,他就会将你的名字画成诗歌。你若是姓李,或许“木”变成一朵傍着粉蝶的牡丹,“子”变成一条蜿蜒的河,河里有人撑篙,在小舟上漫溯。类似的画我曾有一幅,提不起半点兴趣。可是我经过时他忽然抬头问:“来一张吗?很快就画完了。”
我在想,如果到了写回忆录的年纪,我多半会由树写起。那些我生命里出现过的树,将会永远葳蕤。
……尽管在回忆过去时我们总带着过于美化现实的滤镜,于是苦难也成水月镜花——可是,在那些瞬间,我以为我曾短暂地窥探到了永恒。
另一个晚上,我和朋友在京都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经过一处处沉睡着的房子。我们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咖啡,他轻轻哼着歌剧《茶花女》里的选段。店铺陆陆续续地锁起大门,熄灭了门口的灯。我们随便进了一家仍开着的居酒屋,旁边是一对情侣,对面是一个落了单的中年男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板聊天。这时候电视忽然播起一首老歌,食客蓦然停下手头的事,一齐看向电视机里年轻的女孩,粗糙的画质,有年代感的着装,像是一根无声无形的线将原本零散的人们并在一起。他们沉默,中年男人用手指敲着啤酒杯。一代人终将老去,而老唱片里的她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