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月,可能是一天当中的任何一个时段,一辆Black Maria卡车缓缓驶入双溪毛糯的麻风病院里,躺在卡车上的尸体大概都能预知自己的命运。麻风病人掘地四尺,不知头尾的医学系学生将负责抬运下葬。被葬在这里的过去,好像就随着风和尸臭味,一点一滴被稀释、被吹走、被隔离、被遗忘,剩下的只有不见形体的,冤魂。听说,乱葬岗鬼魂众多,冤魂索命,生人勿近。但我猜,他们只是想抓住任何一个生灵,来诉说他们被遗忘在角落的故事。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已经被教会如何遗忘了。

过去的冤魂从未真正死去,死去的只是集体的记忆,书写则是在抵抗过去的死亡和遗忘。

那年五月的傍晚,在冷冰冰的戏院里,荧幕上播着保罗·纽曼的新片。在场的人大概没料到的是,他们将会成为遗落在历史遗缝的鬼魂,最终被收容在一家麻风病院的荒芜之地。戏院、无人的大街上筑起的铁蒺藜格栅、停尸间、麻风病院,都市荒凉、空旷的风景,像旷野。那些冤死的鬼魂和一切真相,都被定格在那年五月的傍晚。

作者一句话:我在国家机器的运作下学会了对历史保持缄默,而这次的书写则是学习如何打破缄默。

2018年5月的凌晨,我坐在书房里双眼焦虑地追踪不断刷新的脸书,见证着某种伟大的诞生。同时,脸书上流传着“赢了不要出来游行,也不要出来庆祝”诸如此类的言论,不明所以的我好像突然之间摸到了某种边界,知道了某些东西是我/们不能做的。我在这样的模糊不清的暧昧中边看着脸书不断更新的大选成绩边挤着那颗在脸上早已熟成但却一直挤不破的痘痘。

那年五月的傍晚我不在场,我不知道那天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只能尝试从别人的经验拼凑出一些,残余。“在黑白电视上/抽搐的国家新闻快报里。/间歇的镜头中出现烧焦的残骸,/穿着豹纹的士兵、带刺的路障,/政府解释暴动的起因,戒严的原因。”(余长丰《吉隆坡,1969年五月》)我想,压根儿没人能看得出天空的颜色,在黑白的电视中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就如同颜色从他们的眼珠中慢慢失去一样。我想,那天的天空应该是黑白的,像历史课本附上的图案一样。

今年五月,京华戏院、柏屏戏院、联邦戏院、奥迪安戏院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早已被改头换面,当年的冤魂来到这些地方早已认不出当年的戏院。被抹去面貌的历史,没办法被完全复原,而我们能做的只不过是通过书写来拼凑一些碎片罢了。书写作为一种招魂,是在召唤那些已经被遗忘的冤魂,是共同面对正在腐烂的历史疮疤的方法之一。过去的冤魂从未真正死去,死去的只是集体的记忆,书写则是在抵抗过去的死亡和遗忘。

(或许是)五月,(应该是)一个下过雨的午后,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历史不知不觉间被撕去了很长的一页/夜。历史课本上模糊不清的叙述像没头没尾的烂小说一样难以下咽,一页页毫无意义的重点和黑白照片让我们在腐烂的历史中沉睡,无须记得任何事情。历史课本被撕下的那页所留下的空白,是一场不能被提及的大灾祸,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因此他们必须教育下一代如何遗忘,才能避免梦魇再度降临。原来,学生的工作除了背书以外,还有负责遗忘一些不应该被记起的东西。